有一位頸髓損傷四肢癱瘓的病人非常憤怒的向我抱怨住院醫師的不是。他受傷已經超過半年,仍然屬於完全性癱瘓,在醫學上鮮少有復原的機會了。為了希望他早日面對現實,住院醫師告訴他,他必須終身仰賴輪椅。他面露憤怒與堅定的表情,對我說:「總有一天,我要走路回來給他看!」這是發生在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情景和他的神情,一直清晰的映在我的腦海裡。
一位因為帶狀泡疹傷及腦神經而引起吞嚥困難的病患,憂鬱的向我陳述:語言治療師在做完吞嚥攝影檢查以後告訴他,他的吞嚥困難不可能完全恢復了,他聽了非常失望,心情壞透了。我趕忙說:「我也不確定你是否能百分之百恢復,但是我很肯定你還會進步很多的。」
護理長向我反映:在我病房迴診之後,有些病人傷心痛哭,就不肯再去做復健了。原來是我向住院醫師解說病人神經復原的機率、未來的復健目標等問題時,雖然說的是英文醫學名詞,患者仍然瞭解我們的談話內容,聽出來自己可能終身殘障而深受打擊。
雖然我們說的是事實,有一部份原因也是擔心病人有過度的期望,而浪費時間和金錢去接受無謂的治療。但是因為自己的一席話,讓病人傷心又氣憤,這完全不是我們的初衷。
因此,我開始告訴自己與其他醫護人員,不用急著告訴病人神經是否會恢復,先告訴病人他們需要做哪些努力,將會有哪些功能的進步,給他們一個正向的目標。我們不是常常要殘障病友多想想自己還擁有什麼,少去想自己失去什麼嗎?那麼我們何必強調他們做不到什麼,應該說明他們可以做到什麼才對呀!
曾經,我覺得應該要告訴病人真相才是正確的,不論他得了癌症或將終身殘障。認為這樣才是尊重病人,讓他們不至於被隱瞞而抱著錯誤的期待,最後卻含恨而終。
然而經歷過病人聽到癌症診斷沒有幾天就自殺的個案,聽到朋友感謝醫護人員幫忙隱瞞癌症病情,才沒有讓年邁的父親在生命末期抑鬱而終。我逐漸體認,也許每個個案情況不同,要不要說出實情需要好好斟酌,尤其是用什麼方法說,在什麼時候說,更是高難度的藝術了!
在一個國外的醫療影集裡面,看到這樣的一段情節。剛被診斷得到乳癌的外科病房護理長對好友也是同事的外科主任訴說她的惶恐心情。她平常照顧的對象就是乳癌病人,許多年來,她總是真心的安慰病人說:「我瞭解你的感受….」然後講出一大堆道理來鼓勵病人。在自己被診斷得到乳癌的這一刻,她才知道:她從來都不曾真正瞭解病人的感受!
但願許多因醫護人員說實話不當而受傷害的病人,能夠因此稍稍原諒我們的無心之過。希望醫護人員可以多聽聽病人的心聲,多思考用何種態度、如何講話,將對病人的傷害降到最低。
後記:
《美國醫學協會期刊》(JAMA)是國際知名的醫學學術刊物,能夠有科學研究論文刊登其上,是醫療從業人員莫大的成就與光榮。難得的是,該刊物從創刊號起就有一個名為「A piece of mind」(一畝心田)的專欄,由醫療從業人員將他們行醫中的心情故事以散文的方式書寫出來,每一篇文章都是真情流露,有悲傷、有無助、有懊惱,有溫暖、有奇蹟、有感恩,最難得的是有病患、家屬與醫者之間的互動,留下來無價的省思、回憶與人性的光芒。《我的一畝心田》與《我的心靈點滴》兩本書,就是從這個專欄節錄出來的精華,是非常精彩的醫學人文與倫理著作。
醫學倫理的議題,大概是醫學領域裡最困難的一環,它沒有標準答案,也沒有是與非,且因時、因地、因人而有不同的考量,國內有越來越多的專家與社會人士重視這個領域的討論與教育,回歸「以人為本」的醫療關懷。《天使的眼睛》、《醫院裡的哲學家》是醫學倫理方面兩本值得一讀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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