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沒有嗅覺的人生

醫師的養成教育中，規定幫病人做全身檢查的時候要包括十二對腦神經的功能檢測，其中第一對腦神經掌理嗅覺，在台灣檢查嗅覺的器材並非垂手可得，所以通常會詢問病人嗅覺是否正常，甚至就跳過了。當了三十幾年的醫師，我沒有下過嗅覺喪失的診斷，唯一嗅覺喪失的人是我自己。我從懂事以來就沒有嗅覺。

因為牙齒不好，多年來我三餐以外不吃東西，又因為食量不大，經常桌菜還沒有上完，我已經刷好牙，坐著看大家用餐。朋友們都以為我為了保持身材，很有毅力，嚴格控制飲食。我不想讓大家誤會，這幾年開始會解釋：「我沒有嗅覺，所以我不需要毅力來抗拒食物的誘惑啦！」大部分的朋友都是驚訝的問道：「沒有嗅覺，那怎麼吃東西呀？」還有朋友說：「難怪你會把什麼跟什麼煮在一起，那根本就不搭呀！」也有朋友說：「難怪你的旅遊行程，不包括美食。」

 對我而言，食物分冷的、熱的、粗的、細的、軟的、硬的，還有就是酸、甜、苦、辣、鹹。而好吃的食物是：熱的、細的、軟的、鹹的恰到好處。咖啡、茶和酒都是苦澀的，當然不喝。由於食安問題，我不吃食品、不喝飲料，只吃食物、喝溫開水。被好友形容飲食習慣越來越偏激！（沒講出來的OS：跟你吃飯，很沒有樂趣！） 

不過先天失能的人，因為從來不曾擁有過，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失去什麼。多年前閱讀「香水」一書，根本讀不下去，書裡滿滿的有關各種氣味的形容詞，我完全無感！才知道我好像失去不少樂趣！

還好，沒有嗅覺，倒也有些好處。第一次發現自己沒有嗅覺，是小學時候人人都說廁所好臭喲，我不知道臭是什麼，以為很髒就是很臭。上化學實驗課，才確定自己只有嗆鼻這種感覺，完全沒有嗅覺！有次出國旅行，室友每天洗頭、洗衣服，原因是頭髮、衣服上都是油煙味。我才發現嗅覺太好，還真麻煩！參加攝影團去滿地糞便的鳥島、企鵝島拍照，我怡然自得，是先生講起，我才知道其實一路上臭死了。

 沒有嗅覺，最大缺點是聞不到瓦斯味、燒焦味，解決辦法是煮東西的時候不要離開廚房。最近幾年我才開始下廚，在燒壞幾個鍋子後，做飯時我乖乖的把手機、書、老花眼鏡搬到廚房。另外一個問題是分不出食物是否新鮮，有時要別人先嚐，我再來享用。 

學醫以後，知道大多數先天的缺陷都會遺傳。我粗枝大葉的沒在擔心，直到有一天，三歲的長子，放學回來在一樓就興奮的喊著：「阿媽（在四樓）今天有煮雞肉耶！」我方才知道，原來自己沒有嗅覺是後天造成的。後來讀到腦外傷最容易傷到的腦神經是嗅神經，開玩笑的問我媽媽：「是不是你偷偷跑去看歌仔戲，放我一個人在家，摔到床底下了？」媽媽很嚴肅的說：「才沒有，你沒有摔下床過啦！」我沒有鼻子過敏、鼻竇炎、頭部外傷的病史，所以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為何沒有嗅覺？

 因為天生如此，雖在醫院工作幾十年卻從來沒有為此看過醫師。最近突然很想知道其他失去嗅覺的人過著怎樣的人生，上網找到一本真實小說「失去嗅覺的廚師」，如獲至寶。美國作家莫莉伯恩邦(Molly Birnbaum)本來打算念廚藝學校，卻在入學前夕因為車禍而完全失去嗅覺。她沒有因為膝部骨折造成不良於行而痛苦，卻因為失去嗅覺無法成為廚師而灰心喪志。我試圖想要從她的經驗中瞭解：沒有嗅覺，我到底失去了什麼？ 

莫莉在失去嗅覺後，才知道原來氣味無所不在，沒有了嗅覺，人生完全走樣！

首先，她失去了食慾，因為所有的食物不再美味。她如此形容家人特地為她做的蘋果派：「我嚐得出烤過的水果變的軟嫩，還有皺皺的酥脆表層。但滋味呢？嚐起來只有鈍鈍的甜味，像被消音的糖。肉桂、肉豆蔻和檸檬都消失了。我嚐不到蜂蜜的味道，燕麥香也沒了。奶油濃郁的醬汁呢？」品嚐食物對她而言，只剩口感，還有酸甜苦辣鹹。難怪我是為了活命才吃三餐，總期待有太空人飲食可吃，那每天可以節省多少時間呀！

 再者，她發現所有過往的回憶都和氣味有關，她這樣描述秋天：「每年我都會到孩提時代家附近的果園去摘蘋果，呼吸大地濕潤的氣息和落在地上蘋果發酵的味道。萬聖節聞起來像巧克力和花生醬，還有門廊上的蠟燭冒出的一縷細煙，和躲在焦糖底下的多汁水果的氣味。」「然而，少了氣味，我周遭的世界突然顯得怪異而停滯。我彷彿看著自己身處電影之中，即使在場卻少了點什麼，即使有興趣卻沒有參與。」在她筆下，微風、屋子、書本、衣服、人都有其獨特的氣味，這是我不能體會的。也許因為沒有嗅覺，我的回憶主要是由影像構成的。

 還有，她不敢進廚房了。她無法想像，失去嗅覺要如何烹飪？在嗅覺稍微復原後，她鼓起勇氣走進廚房，結果她只能遵照食譜的每一個步驟來完成一道菜，靠自己的感官和直覺所做的菜，被家人形容為：「很古怪，好像少了什麼？」我的廚房裡只有油、鹽、醬油和一點米酒，最近加了冰糖。對我而言：烹飪就是把食物煮熟、煮軟，不要燒焦、不要太鹹。假如我一個人用餐，我可以把澱粉類（蕃薯、馬鈴薯、山藥或南瓜）、蔬菜和蛋白質（肉絲、薄肉片或蛋）通通煮在一鍋，就OK了！可以少洗好多碗。

把失去嗅覺的經驗，寫成厚厚一本書，且被翻譯成外國語言，作者絕對有其過人之處。為了想瞭解嗅覺是否能復原，莫莉看了很多醫師，做了很多檢查。厲害的是，她還閱讀了許多醫學文獻、書籍，拜訪了許多從事嗅覺相關研究的科學家，所以這本書堪稱科普叢書，連我當醫師的都讀得有點辛苦，不過也學習到許多有趣的知識。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與「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作者Oliver Sacks數次會面所擦出的火花，讓我分外懷念起這位神經學大師來。

 為了瞭解相同病症者的經驗，她去康乃狄克味覺與嗅覺醫療中心（其實診斷為主，並無有效的治療）多次跟診，認識了許多有相同問題的病友，互相切磋，互相勉勵，過程蠻溫暖的。他們共同的心聲是：還好不是喪失視覺或聽覺。其實嗅覺異常的人口，比想像中多的多，約佔了總人口百分之一到三。推算起來，台灣應有數十萬人有這方面的問題，我卻從來沒有碰到過。可想而知，醫學界對嗅覺問題有多麼輕忽，所知多麼有限。 

莫莉很幸運，復原的不錯，不過過程中常常聞到異味或聞到氣味而無法分辨，也吃了不少苦頭。她積極的去拜訪調味師、調香師，瞭解他們如何訓練嗅覺。還特地跑去法國著名的香水公司上課，鍛鍊自己的嗅覺。當不了廚師，喜歡閱讀的她，在從事文字工作的同時，努力探索、關照她的嗅覺，五年後，終於恢復了嗅覺和信心，並完成這本書。她面對疾病的積極態度和毅力真是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