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邀到台南普賢院演講,住持釋覺非法師把演講廳布置的非常有文藝氣息,也充滿了禪意。古樸的家具、牆上的書畫、詩詞,桌上的插花,幾乎都出自法師之手。法師祥和、親切、自在,我很高興佛教界的人士接受斷食往生的理念。演講完才得知,原來法師的弟弟正在受難,身為姐姐的她,在替弟弟尋求解脫之道。以下是覺非法師的分享。
奈良唐招提寺,供奉著名的千手觀音木雕 |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西元八世紀金漆木刻) |
二○二一年二月,弟弟騎機車跌倒送到醫院急救,頸椎斷裂,四肢癱瘓,從此再也無法站立、無法回埔里的家、無法打電話給媽媽,從此無法再看媽媽一眼了!
時值疫情蔓延,全台醫院警戒,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弟弟一個人在醫院,連家屬都無法探視。弟媳會傳來訊息,告知醫療的情形,大都是插管了、呼吸困難、長褥瘡幾乎挖掉了臀部一半的肌肉這類不好的消息。每一次想到弟弟所承受的苦痛,我的內心就有無比的傷心與難過。
二○二二年的七月,弟弟終於可以回他新竹的家,在家人的陪伴以及弟媳的細心照顧下,弟弟的語言程度慢慢地進步,可以跟我們視訊講電話。一週一次的視訊以及一個月的探視成為我跟弟弟接觸的方式。在這期間我更體會到弟弟的痛苦,他能思能想就是不能動。彷彿禁錮在一個監獄裡面,每天望著天花板什麼事都不能做,所有大小事只能倚靠他人。
看著他身上的鼻胃管、尿管和氣切管,不定時抽痰,以及全身肌肉萎縮,我一直想著如何幫弟弟減輕痛苦。
那年九月,朋友送給我一本書,「斷食善終」這四個字映入眼簾時,內心一陣悸動,我知道我將如何來幫助我的弟弟了。
我買了書分別送給弟媳、哥哥、姊姊們。也找到機會告訴弟弟斷食善終可以幫他盡早到阿彌陀佛那裡,弟弟聽到這個方法,興奮的說:我要去阿彌陀佛那裡。
弟弟說他唯一的罣礙是媽媽。其實媽媽在弟弟受傷那年的十一月已經安詳的往生了,但因為弟弟住院中,怕他身心無法承受,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他這個消息,直到出院回家,大家還是隱瞞著這件事。我想此刻應該可以告訴弟弟實情:媽媽去阿彌陀佛那裡了。
弟弟眼眶泛紅,沉默許久後說出一句話:「那我再也沒有罣礙了!」
接著我邀請畢醫師到我主持的道場演講,利用這樣的機會讓我的家人認識畢醫師以及確實了解斷食善終。當弟弟聽到這個消息時,眼睛發出明亮的光。我終於了解,捨下這個帶給他極度痛苦的色身,順利出發前往下一站,對他而言是多麼的充滿希望。
講座中畢醫師舉了許多斷食善終的例子,我的家人深深了知斷食善終確實是對弟弟最好的方法,只是希望時間再延後一些,畢竟還是有很大的不捨啊。
經過一連串的溝通、解釋、說明以及鼓勵家人們有勇氣放手,弟弟才會有希望,才能離苦。二○二三年五月,弟弟五十八歲生日的這天,回到埔里老家進行斷食善終。此時已經受傷兩年三個月。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的情景,我們全家族的人圍坐下來,藉這個機會讓大家明白為什麼要做斷食善終,並且讓每一個人有機會講出對斷食善終的看法。
齊聚在埔里老家客廳的有:大哥、三個姊姊和他們的小孩。
首先我跟大家說,感謝弟弟給我們機會面對生死課題的學習。
「佩服小舅的勇敢。」
「叔叔的決定非常不容易,不過這樣的方式,讓我們能夠好好說再見。」
很難得這些年輕的晚輩能看到小舅還有叔叔帶給他們的生命啟示。
畢醫師在弟弟回到埔里的第二天,來到家裡探視,告訴我們進行的細節,解答了我們所有的疑問,並和我們建立了群組。畢醫師的到來帶給弟弟和弟媳很大的力量,對於我來說也是一股安定的力量。次日開始進行減食。
在回埔里後第二週的週日,家人及弟弟的同學為他舉辦了一場生前告別式。
這一天弟弟陸軍官校的同學以及國中的同學來了近六十人,我們製作了一份影片,從弟弟的成長到求學到陸官的生活,做了一個回顧。
在這一個生前的告別式中,陸軍官校的同學全體起立合唱陸軍官校的校歌,近六十人的歌聲雄壯激揚,傳遍整個客廳。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弟弟,他眼睛泛淚,但是有一股英勇、尊嚴、榮耀的眼神散發出來。
這是弟弟癱瘓以來難得有的神情,同學們的歌聲與祝福喚起了他本具有的榮耀,這才是真正的他啊,他應該也是希望大家記得這樣子的他。
我想如果沒有做斷食善終,弟弟一輩子躺在床上到最後終老死亡,絕對不會有這樣子的神情、這樣子光榮的眼神出現。
生前告別式舉辦過後,就開始完全斷食,只喝少許的水。
斷食的過程沒有想像的困難,可能是他下定決心,也有可能是他受過軍人的訓練,但更多可能是目前癱瘓在床,不是他要過的人生。
他不想麻煩別人,不想帶給家人負擔,在他軍人的身分上及處處為別人設想的個性上,這是不允許的。
在逐漸減少飲食的那幾天,弟弟反而有更好的精神,不失他原有開朗樂觀的個性,常常逗我們開懷大笑,好像生病的是別人不是他,要面對生命的終點好像不是什麼悲傷的事。
他不只講笑話給我們聽,當我問到他所擁有外在的物質及內心承受的種種事情的時候,他很清楚的告訴我,這些都不重要、跟他都毫無關係了。
我很驚訝弟弟有如此的反應,他不只勇於跟我們說再見,對世間的一切他似乎毫不費力地就輕易的放下了。
我好像在這一刻才真正認識我的弟弟,雖然他從小受到大家的疼愛,是大家眼中依賴性很強的么弟,但此刻的他卻比我們都還堅強,還更堅定不移地實行他的決定。
在這個過程中,看似我們幫助了弟弟,但反過來看,整個過程其實是他幫助了我們,讓我們沒有困難、沒有內心的糾葛來做這一件事情。
這一段期間的弟弟,身上好像有光一般,那一股光明散發在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吸引著每一個人都想到他的身邊。在這樣的一個光明當中,我們面對的不是死亡的事,反倒像是一種清淨與喜悅的相聚。
這一段時間也是我出家之後,第一次有這麼長的時間跟弟弟以及家人相聚在一起,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呀,這一段時間可能成為我一生當中最難忘的時刻了。
再請教過畢醫師之後,我們開始嚴格執行斷水,盡量控制在三十到五十CC以內的水量,這是相對比較困難的地方。我們用檸檬汁加少許的蜂蜜做成冰塊,達到解渴潤喉的效果。
用安眠藥做輔助以減少弟弟的不適,在他醒著的時刻,我們會幫他按摩、跟他說話,鼓勵他的勇敢;我告訴他,他所做的比我們想像得更好。
有幾次他吵著要喝水,這是斷食以來我們所面臨的最困難的時候,在給水或是不給當中糾纏著。後來我們還是給了,想到畢醫師來家裡的時候談到的「如其所是」,這也是我們時常跟居士們在共修時所談論到的。
此刻正是實行的時候,「如其所是」如外在因素所呈現的一切都完全接受,不抗拒,完全稱是。弟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們就做怎麼樣的接納,所以在能給水的當中我們也沒有刻意的減少或是不給,到後來弟弟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喝水的問題似乎也沒有那麼嚴重了。所以不要把問題當問題,就自然把問題解決了。
嚴格控制水量的第七天後,弟弟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說話也不那麼清楚了,這時候家人的陪伴格外重要。
弟媳從一開始無法接受,到後來的全力配合,這也給予弟弟很大的協助。哥哥如父親一般的慈愛,在他旁邊唸佛、按摩,還有大姊如母親般的無微不至的照料,以及另外兩位姊姊的支持,這一些在在都給弟弟很大的力量,也讓整個進行的過程沒有太多的困難以及悲傷。
進行漸進斷食以來的第二十八天,早上弟弟喝了一次水及吃下安眠藥之後,就一直沉睡著。
我們陪伴在他的旁邊不斷地跟他說話,握著他的手,讓他知道我們在他的身旁。
血壓跟血氧慢慢下降,一直到下午全家人都回來了,我們在弟弟的身旁說話陪伴。
最後全家人圍繞著弟弟,在大家的唸佛聲中,心跳停止了,弟弟靜靜的、平淡的、安詳的離開了我們。
室內一片祥和,沒有驚恐沒有悲傷,所有一切要說的話都化為了光明的祝福,在這一個光明當中,每一個人彷彿都得到了安撫,這是一個很微妙與神聖的體驗。
生命的結束不是真正的結束,而是以另一種方式開啟下一個旅程。
如同電腦當機,登出後可以重新開機。
透過對生命的認識,更能坦然面對與接受這一期生命的變化。
弟弟從小在家庭得到滿滿的愛,以至於他有開朗及無憂無慮的個性,所以他同時也給了他的家人及他的同學無比的愛。
因為有愛,產生光明、平靜與智慧。
因為有愛,更能說再見!我們把道別化為最深的祝福,取代了悲傷。
弟弟在祥和與平靜中走完這一生,他在光明中有尊嚴的告別,勢必也會走向更大的美好與光明。
這是以自己能作主的方式,選擇在最適當的時機告別,所帶來的最大的意義。
案例分析
1. 這位姊姊不忍弟弟受苦,積極地促成弟弟的斷食善終。我受邀到她主持的道場演講後,與她的弟弟和弟媳視訊,發現他們還沒有準備好。我問弟弟:「是你本人有這個想法嗎?」他回答我:「是。」我請他說明原因,他說:「我不想拖累太太,她太辛苦了。」太太馬上激動地說:「我沒有覺得被你拖累啊!」她跟我解釋:除了她以外,還有哪些人一起在幫忙照顧。病人住院一年多才回來,回到家還不到半年。我完全可以理解時候未到,太太滿心的歉疚,多麼想要好好彌補受傷臥床的先生,好好陪伴。我告訴姊姊我的看法,不要急,要等因緣具足,事緩則圓。十個月以後,弟弟回到埔里斷食往生,弟媳還是很不捨。夫妻終究互相體諒,作了這困難的抉擇。弟弟願意忍耐十個月,是體諒太太的不捨;太太願意放手,是不捨先生受苦。
2. 原本他們告訴我會聯絡附近醫院的居家安寧團隊來協助,後來因為進行中沒有特別的問題,也就沒有聯繫。病人除了高位頸椎脊髓損傷,沒有其他的內科疾病,主要症狀是飢餓和口渴。飢餓一般不太明顯,口渴相對辛苦。斷食過程不需要太刻苦,建議提供病人能忍受的最少量水分。不要大口大口喝,口中含水數分鐘,一滴一滴慢慢的吞下,或者類似漱口含水然後吐掉。或者冰塊含在口中慢慢融化,加上濕棉棒清潔、濕潤口腔,都可以減輕症狀。畢竟太受苦,就不是善終了。就算多喝點水,過程慢了幾天,也是增加家人陪伴的機會,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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