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書正在排版中,弟弟畢恆達也寫了篇序,難得在家惜字如金的他,寫了將近五千字。我的童年記憶幾乎是空白的,只有某些片段的印記。看了弟弟的文字,勾起一些回憶。
1980年六月我與弟弟同時畢業於台大。醫學系與土木系。 |
先分享幾段弟弟筆下的父親。
記憶中的父親,愛打撲克牌,會吹口琴、愛唱歌,常寫毛筆字,花錢蒐集郵票鈔票愛國獎券。還記得我三歲左右,他拿錄音機錄下我唱「桃花紅李花白」的稚嫩聲音,騎著高大的腳踏車載我兜風。但是更深刻的記憶則是舉板凳、跪算盤、被皮帶抽打,總是要在說出「下次不敢了」才能結束這場酷刑。我記不得像我這樣成績名列前茅、上課全勤的模範生,究竟做了哪些事情惹他生氣。這也許反映了那個年代大人的教養思維。
就讀國中時,父親不只拆了好友寄給我的信件,還在上面改錯字,帶給我很大的傷害。多年後,和母親談起此事,她說是我記錯了,不是看信,是偷看我的日記,而我從那次事件之後,就很少跟父親講話了。應該也不是太嚴重,我還記得他有教我打桌球,碩士班入學口試還騎機車幫我送准考證到考場。讀研究所時,他去人壽公司上班,向二姊夫拉保險,二姊夫詢問我的意見。當年我很痛恨保險、買賣房子此等牟利的行為。我建議不要買。結果父親說我胳膊往外彎,氣得要跳樓,逼得我不得不下跪認錯以平息他的怒火。我已經成年,只是表達不同意見,就受到此等屈辱,造成的創傷深刻在身體裡。
1986年到紐約留學,不知是否與身處異地、與親人分離有關,有一陣子經常做惡夢。有次夢到我坐在書桌前,父親突然從後面走近,氣兇兇地奪走我手中的筆。我不斷喊冤:「我沒有!」或者「不是我!」然後他拿起像是豬八戒揮使的鐵耙,鈎住我的胸口在地上拖行劃圈圈。連日在身體受盡折磨的夢中痛醒,環顧四周,陌生的國度孤獨的自己,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如此前後不知多少回。
開放大陸探親之後,父親要回老家看看,我本來計畫從紐約過去與他會合。心想也許是個機會,可以多瞭解他一些。沒想到他等不及我學期結束,自己就過去了,錯失了一個親近彼此的機會。
我並不會與父親吵架,只能避而遠之。回台教書這一、二十年,每天早上在床上醒來,就煩惱怎麼辦,等下要怎麼面對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父親。我通常說聲:我去學校了,趕緊快步出門。有時候他會叫住我,要我留幾分鐘給他,然後開始講述我們已經聽過很多遍的事情。一面講,他會說你雖然站在這裡,可是我知道你其實沒有在聽。有時候,他會考一些奇怪的問題,例如會不會背國旗歌歌詞,大道之行也接下去呢。有時候,他會假裝不知,用詢問的方式。對方不會的時候,他就會說出答案。有一次他問我,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我回說,只有人會預知人之將死,因而生活中都在做選擇。動物只是生理性地逐漸走向死亡。這是極少數可以得到他讚賞的答案。
我們的人生觀、做人方式、政治立場皆迥異,除了買一些他喜歡的書給他看(如與神對話、如來的小百合、天使走過人間),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幾十年,但是幾乎沒有什麼交談。
1992年回臺灣任教之後,隔年就在聯合報撰寫環境觀察專欄,沒寫多久,變成性別專欄了。家裡也成為我觀察的田野。有時候,我會把父母的故事寫進去,報紙刊出後,我拿給母親看,讓她知道我是站在她這邊。然後也拿給父親看,但是他完全看不出來文章裡有他的故事,還會跟著一起罵文章中的男人。這樣也好。做為性別研究者,我無能改變我的父親,只能成為默默支持母親的人。她讀了我寫的文章,知道我經常在外演講,許多她的女性朋友都讀過我的性別著作。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稍稍減輕她在性別關係上所受的苦。
我的父親1920年出生於中國河南省,親生父母不詳。四歲以前都與一位奶奶同睡,奶奶很疼他,他記得總是把腿跨在奶奶身上睡。四歲時,奶奶病重,他一直坐在旁邊陪伴,是他第一個發現奶奶斷氣,奶奶走了!此後的記憶,就是他拿著比他身高高出許多的掃把掃地,墊著凳子幫忙家事,甚至燒水、煮飯。養母以外,家中只有一位養姊。政府開放探親以後,他急著回老家看看,養母已經不在,他質問養姊:「為什麼小時候你都不幫忙家事?為什麼不是你照顧我,反而是我煮飯給你們吃呢?」也許是這緣故,我們三姐弟不覺得父親的河南老家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也都沒有去過。
小時候我很佩服爸爸,隔壁班的同學都說:「你爸爸好會講故事喔!」但是,他不常講故事給我們聽,颱風、停電的時候,他才講,混合成一種弔詭的記憶!學校的老師大概只有他買了攝影師等級的摩登相機,自己用三腳架幫家人拍照,他也買了錄音機幫我們錄音,家裡有收音機、唱盤,放著大陸的老歌、電影的黃梅調。他吹口琴吹得很棒,只看數字簡譜就立刻可以唱出或吹出正確的曲調。我最常聽他唱的是:「我的家在東北的松花江上,那兒有滿山遍野大豆高粱,.........」有一種淒涼、悲壯的味道。他喜歡閱讀,會寫文章,寫的一手好書法。說起來,他是有點才氣的人,可惜生不逢時。
在孩子心目中,他最了不起的是會烹飪,媽媽作裁縫很忙,有幾年他幫忙煮飯。印象中,連豆芽都可以炒得很可口。因為家窮,常常吃麵疙瘩,都吃怕了。偶而他做蔥油餅、炸芝麻餅的過程,大概是有關父親的記憶中最美好的。三個孩子懷著興奮、期待的心情圍繞著餐桌看他像變魔術一般揉麵團、擀麵、加蔥花、灑芝麻的影像歷歷在目,菱形的芝麻餅酥脆的感覺彷彿仍唇齒留香。
不過他是一個脾氣大、嚴厲的父親,每天訓斥我們三個小孩,從來沒有讚美過我們。我記得有次隔壁班同學跟我說:「你爸爸今天在課堂上稱讚你很會讀書耶!」我聽了超吃驚的,不敢相信。等到我成人,我判斷他是在「炫耀自己」的子女功課好,並不是真心的在讚美我們。
隨著年齡增加,我們離父親越來越遠,他偷看小孩的日記和信件,然後在全家人面前以他的角度來訓斥我們書寫的內容。我最叛逆,膽敢在日記裡寫:「爸爸疼妹妹,媽媽疼弟弟,沒有人疼我。沒有人疼就算了,我將來靠自己。」他大概是罵我沒有良心,不知好歹之類的,總之他把我的那頁日記撕下來,說等我自己當了媽媽再拿給我看。他過世以後,母親把那頁日記給了我,心裡百味雜陳。
這話一針見血,父親的內在確實是愛我們的,他的行為傷害了我們,他絕不是為了要傷害我們而有那樣的行為。他其實是希望得到我們的愛,因為無明,而有了那些適得其反的行為。我們因為受了傷害,而無法看見他的需求,也遺忘了他對我們的付出,欠他一個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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