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8日 星期四

這是為人子該做的-----by 陳玉梅(摘錄自鏡週刊306期)

 在我父親病倒之前,我對死很陌生,完全不敢談這個事情。我覺得它不會來,它跟我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攝影:鄒保祥先生

要在心理上放下我媽,如果不是經歷過我爸臥床,我絕對做不到。

10幾年前,我爸突然大中風,那時候,我們的知識跟觀念都是錯的。看父親倒下,受原始情緒驅動,就是救!讓他活著!救回來後,父親有意識,曾發脾氣,拔掉鼻胃管,我靠著我爸,不知所措;安撫他後,他情緒才平和下來。後來管子插回去了,還要抽痰,現在想想,真不忍,一條鼻胃管插著,多麼受罪,我還幫他抽痰,非常煎熬。

父親躺久了,抵抗力下降,後來因感冒住院,檢查發現感染金黃葡萄球菌,醫師說:「沒有治療,不能出院。」就治吧。但是一直投藥卻治不好,父親的器官像骨牌一樣,一個個出問題肺不行、腎也壞掉,傷口壞死截肢……。那時,我對西醫的治療方式蠻沮喪的,覺得根本拿病人實驗,我爸身體最後受不了崩潰,敗血症走了。

看我爸這樣,我媽曾說,她以後不願這樣子。我們也懂,不該讓爸躺在那裡受罪。但是到我媽發生大中風時,即使她交代過「不要做無謂的治療」,但是送醫院了,要不要救?當然要救。

當時醫師也沒辦法講,我媽的預後會怎麼樣,只說有機會,我們就衝了。母親救回來了,但是我們說,不要積極的治療、不要開刀。醫師說,有腦水腫,不開刀可能會走。我們說,「好,那就順其自然。」順其自然的結果就是她留下來了,掉到一個她最不願意的情況。

我們當時覺得,「撤掉鼻胃管,就是餓死」。所以當母親臥床一年多後,我太太第一次跟我提起斷食時,我因為沒有知識,根本不能接受。直到畢醫師以專業的角度,很客觀地書寫他母親斷食的細節跟過程,我才理解。

回想起來,母親中風之前一、兩年,因為失智症,食慾就變差,吞嚥有問題。每次吃到纖維,她咬不下去,會吐出來。我們當時無知,每次都勸她:「媽,這樣不行,沒有吃纖維不好。」我們勸她盡量吞下去,強迫她多吃一點。就像以前帶小孩,總是催促她吃,但是,我們當時不明白:小孩的身體在成長,但長輩的身體是在往下走。

母親臥床後,我們也是一直灌食,用紅蘿蔔、蛋、雞肉、還有一些黃豆跟糙米粉蒸熟,打成汁,灌的母親容光煥發。我後來反省覺得,我母親被我們以不當的方式阻擋在這裡。我釐清自己的價值觀後,把孩子找回家討論,年輕一代更能接受用斷食的方式,讓奶奶不再受苦。

為母親斷食前,我突然病倒,全身發冷發熱,躺了五天,完全起不來。當我想到如果我這樣躺一輩子,我腦中閃過一種厭世感。我也吃不下,但是那幾天飢餓感卻讓我感覺很清爽。這讓我體驗到:病人不想這樣無止盡躺著;飢餓也沒有我想像中恐怖。為母親斷食堅定的意志就這樣點點滴滴累積,許多推力推著我往前走。

看著母親斷食,理智與情緒不斷鬥爭著。理智上,你知道一個人到這種狀況,不應該被這樣塞食物;我母親也不希望這樣子;而且如果有輪迴,母親應該繼續往下走。但是,執行起來就是很難過,一回到情緒就很糾結,我設法克制。

我母親沒有意識,斷食難度算低,但我完全能理解,為什麼有家屬會想偷偷餵,因為只要看母親一皺眉,心就揪起來了。我也很能體會畢醫師的弟弟為什麼會在母親死亡前三天崩潰哭泣,因為你發現「這是真的,死亡會來臨。」那情緒衝擊很強烈。

但是畢醫師一些話給了我很大的力量。

畢醫師曾談到,她願意幫助母親斷食,沒有在一旁哭訴,拜託媽媽活下來,是因為她深刻的了解,母親的苦實在很多。她們家可以提供她母親所有需要的照顧,但是每天看護抱她上上下下,看似安穩,實際上她母親非常怕跌倒。她母親曾說,「我像麻糬一樣」,就可以知道她有多沒安全感。有時,畢媽媽半夜身體痛到睡不著想叫看護抱她起來坐坐,或是尿急,但是看看護睡很熟,她就盡量忍耐,總是忍到受不了了,或是靠近清晨,才敢叫醒看護。她曾跟畢醫師說,她痛恨需要人家幫忙。

所以當畢醫師兒子問她:「你怎麼能做到這樣?」她回答:「因為我是我媽的女兒,我有這個責任;而且我是醫師。」什麼事是你該做的,你要有勇氣,抵抗很多人的看法。這給我很大的震撼,我覺得這是我為人子該做的。即使不捨,我應該要承擔。

很感謝這一個月,我跟我太太可以這樣陪伴守候我母親。減食十天,斷食第十四天,我母親走了,很安祥,好像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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