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村上春樹
翻開《斷食善終——送母遠行,學習面對死亡的生命課題》一書,我瞬間被吸引了,一時間停不下來,一口氣看完這本書。
這本書不僅好看,所關注的議題,涵蓋多個層面,不僅帶給我感動,也讓我進一步思索生命,某些段落體驗生命存有,並關注某些社會議題。因此我閱讀本書的時候,我心靈常處於澎湃,亦常停下來思索,腦海流轉多個場景,關於我的家族歷史,關於死亡的議題,關於小腦萎縮症的學生,也關於身陷痛苦中的人,也有法律與道德……。
畢姐從母親發病開始,敘說母親的生命故事,探索家族小腦萎縮症歷史,印記留在血脈的陰影,進而關注如何善終資訊,更拉一開條線敘述,呈現父親的生命故事。幾條線索紛呈展現,她展現醫師與女兒角色,亦覺察了自己的角色,並且陪伴母親、與母親討論生命,在現有體制之下,陪伴母親善終的過程。畢姐進而陳述其他求助者,遭遇同樣生死的關卡,她不只是同理而已,更積極採取行動,協助病友走過困境,凸顯了法規的侷限,甚至她書寫成書的歷程,都需要巨大勇氣體現。
如果將生命視為整體,生命是存在的形式,死亡則是失落的形式,我腦海裡浮現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
我在教育與助人領域工作,最常處理人的失落,那些有意識或無意識,人的未滿足期待,形成不同的衝擊。因為人生總有執著,失落帶來的歷程,常綿延影響人的生命,讓人看不清生命全貌,片面的執著於所看見,不願真正面對失落。而死亡是人生最大的失落,無論是自己的死亡,或者是他人的死亡。
本書從思索死亡、面對死亡出發,畢姐在書中提及:「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思考死亡就是思考生命。」
這是從全貌看生命。
【我與死亡之間】
我從小身體便多病,多半是小災小病,雖在病中感到痛苦,卻從未靠近死亡的體驗。
然而,我中學一年級開始,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對死亡感到恐懼。這份恐懼縈繞數年,常覺得生命無意義,因為人生終歸一死,活著又有何可期盼?我找不到人談死亡,也避諱與人談論死亡,周遭的人們也少談死亡。
我不談論死亡的議題,但是死亡的恐懼仍存,經常竄出提醒我、影響我,直到我近三十歲,我都生活在死亡陰影裡,但我不曾經歷親人死亡,生活周遭亦離死亡遙遠。我很納悶世上的人,怎麼都能如此達觀?能忽視死亡終將降臨?是不是我太懦弱,亦或者我太多慮了?
20幾歲的時候,看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我喜歡村上春樹,反覆讀這一句話,始終不能完全理解,僅感覺如哲理或者詩歌。
我從事教職之後,遇到不少孩子問我,關於死亡的恐懼,關於生命離不開死亡,孩子們有巨大的困惑,大人們最常說:「長大以後你就懂了。」
說來非常見笑,我脫離死亡的恐懼,已經超過40歲了。我長大之後並沒有懂,除了人生閱歷增長,我在心理學、心靈成長與正念靜心得到解答,我方完全接納死亡概念,真正懂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
當我開創了作文班,曾編過一課教材,給12歲的孩子寫作,主題涵蓋著「離別與死亡」。上課時帶孩子討論,不少孩子經驗親人離去,內心存有哀傷與恐懼,在課堂上談著談著,很多孩子落淚陳述,彼此道出自己的經驗,還有埋藏已久的疑惑與情緒,我感覺那是一種釋懷,再以故事書寫形式,寫就一篇課堂作文,孩子在敘說與故事中療癒。當時不少家長來電,抗議作文課談論死亡,抗議孩子還這麼小,不適合談論死亡議題,我最後拿掉那一課作文。
死亡的話題彷彿禁忌,社會風氣看似開放,但是要深入日常談論,似乎仍是個隱形禁忌。畢姐以自身經歷,直接談論死亡的課題,我認為這是深刻的良知,因為敘述帶來了療癒,討論帶來深刻的思維。
因為不談論死亡,死亡並不會消失,恐懼的能量不會流動,平靜和諧的喜悅不易獲得。
這樣的敘說與討論,也真正將重心放在生命,以全貌去關注一個人,並非關注疾病本身,生命不僅僅只是活著。
【人與眾生的關係】
我所學習與傳遞的薩提爾模式,以冰山作為人的隱喻,人的形式、能量與存有,都與人的價值、自由、意義、接納與愛,有著緊密的關連性,若是人脫離了這些體驗,人與自己的關係,就會斷裂失連,生命就無法存有,那是生命的基本形式。
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1949年流亡到澎湖,輾轉被送至火燒島,他在火燒島自殺兩次。家父是個生命力強勁的人,從來不願意服輸,在任何困境下求生,因此他能撐起一個家,在經歷無盡挫折之後,拉拔四個孩子長大。這樣的生命怎麼會選擇自殺?我重新審視他這一段生活,他在火燒島期間的經歷,曾被日夜處以「無意義勞役」。
父親日夜做勞役,勞役的本質若有意義,生命會體現一種能量。但家父的勞役內容,是搬運三百塊石塊,從東邊搬至西邊,再從西邊搬至東邊,生命缺失了意義感,將不再體現價值,遑論人的尊嚴、愛與自由?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無止盡的折磨,家父因此自殺兩次。
我利用電腦通算了本書,尊嚴一詞出現56次,意義出現25次,自由出現18次。當一個生命感覺不到尊嚴,自己無法體現意義與自由,這樣的生命能否有不同選擇?去體現生命的存有?
當一個人能體驗了存有,與周遭的人才有真實連結。本書提及的幾個片段,在生與死邊緣存有的人,不再有生之希望,以無意義、無價值與無尊嚴的方式,存有的狀態是否值得?無怪乎在此經驗中的人,包括長期氣切、飽嚐痛苦之人,多次想自盡了結。
但是陪伴者並非如是想,不少陪伴者的觀念,認為活著即是意義,因為活著的人不想面對失落,不是面對生命本身的意義,此意義不是對無望的生者,而是對期待活著的陪伴者,並不是經驗困頓的生者。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人與眾生的關係,包括醫病關係、親屬關係、陪伴關係…等諸多關係,可以有一個縫隙覺察,我們如何看待生命?
畢姐與母親商量善終,除了辦了生前告別式,並且陪伴母親善終21天,寫下簡短的陪伴記錄,我很仔細的看著紀錄,看到記錄的第21天,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能量,感到儀式的完成,我辨別了內在的失落、悲傷與感動,我停在彼處經驗這些能量,那是一種對生命的尊敬,一種深刻而通透的尊嚴感。
【求來的一篇序】
第一次與畢姐見面,在一個心靈成長團體,我主動詢問畢姐,要怎麼稱呼她比較適切?畢醫師、柳鶯,還是畢姐?
畢姐很直接的說:畢姐。大家都叫我畢姐。
因此我全文以畢姐稱呼。
我得知畢姐要出一本書,聽她談及書中內容,她在團體中透露一部份,聞者聽見她的家族故事,聽她陪伴母親善終一段,莫不動容與欽佩。我當時甚自不量力,提議彼此出書互相寫推薦文?
未料畢姐非常直接,不在乎我是後輩,很爽快的答應了。
我亦未料本書如此精彩,讓我在很多段落,包括家族敘述、生命歷程、家庭圖與小腦萎縮各部分,我都很想陳述與讚嘆,但最終選擇了死亡與善終,寫下我個人的經驗與思索,然則,此書遠遠超過我想表達的部分。
這是一本生命教育之書,也是精彩的家族歷史,從個人的生命遭遇,關注個人的生命史,充滿人性的關懷,將生命視為整體,接納也充滿療癒的能量。
我很感謝畢姐給我機會,也謝謝畢姐寫下這本書,對於台灣社會,對於生命的眼光,都是一本重要的書,竟讓我得以藉文字,佔此書一部份篇幅,獻上我滿滿的感動與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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