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8日 星期四

走過告別之路

從澳洲荒野(沒有網路、電話)健行回來第八天的清晨,因失智而臥床12年的公公在睡夢中過世。十二年來,每次出國都戰戰兢兢,總要向祖先祈求公公平安,等我們回來再走。高齡93歲的公公選在農曆初三兒女都在台中的時候往生,家人無不感恩他的慈悲與智慧。長達12年的告別,家人已了然於心,為他終於脫離苦海而感到安慰,雖有不捨,不至於大悲大慟,婆婆也很平靜。


先生首先打電話到警察局報案,留下地址電話,由警察局通知值班的衛生所醫師。醫師先來電詢問公公的情況,一個多鐘頭後,就來現場開具死亡證明。望了一眼公公的臉龐,摸了一下脈搏,問了一句病情(失智十四年,臥床十二年),就開好證明。

先生有幫公公簽過生前契約,葬儀社值班禮儀師很快趕到。囑八個小時不要移動大體,我從新社趕到老家,見大姑丈(先生姊夫)用熱毛巾敷在公公臉部,幫忙把長年張開合不攏的下巴,一點一點往上推。他說是他父親過世時,他妹妹教他的。客廳已經布置好靈堂,且有布廉圍成一個空間,裡面放了冰櫃。八小時到,工作人員先敲了敲冰櫃的門,才打開冰櫃,安放公公大體,直到出殯日。


2012年家父過世,也是同一家葬儀社辦理。父親一人在台,生前囑咐一切從簡,在公墓樹葬。父親70歲中風後,雖然可以緩慢步行,但是足不出戶,每日在客廳坐著,長達22年。往生時高齡92歲,前一日仍自行用完晚餐,孝順的妹妹例行每週聽他老生常談兩個小時,當天還中氣十足,沒想到半夜感到身體不適,自稱大限已到,早餐沒吃,上午就在床上安詳離去。我和妹妹在父親身旁輪流誦唸「心經」八小時,助念父親跟著佛陀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父親在家中是至高無上的皇帝,直到他過世前,家母以及三個孩子無人能與他意見不同,都只有點頭聽他訓的份。他曾抱怨,家人之間感情淡薄,何以無人可以和他「談心」。他的離去,對家人而言,也是另外一種了然於心,全家人都流不出眼淚!家母還為此感到「見笑」(古禮是要嚎哭)。數度痛哭失聲的是照顧他好幾年的外籍看護,台南人的妹婿從大門一路跪拜進來,一邊哭喊著:爸爸,爸爸!

當晚移靈到殯儀館,安放牌位,每日由工作人員幫忙上香、拜飯。弟弟有空時,會去親自上香。頭七和滿七在殯儀館由在家居士帶領我們上香、誦經。告別式當天,雖然只有我們家人(所有親友都沒有通知),還是設了小小的靈堂,用了不少鮮花。經過處理的遺照,看起來特別慈祥。我誠心的跟著誦經,希望他能平安好走,將來投胎到好的家庭,不再受虐,可以有很多書可讀。

人說:「不見棺材,不落淚!」儀式最後瞻仰遺容,看到平靜沒有表情的嚴父,我聽到妹妹啜泣的聲音,我自己則眼睛熱熱的。接著到火化場,看著棺木進入焚爐,居士要我們說:「爸爸,火來了,趕快跑,趕快跟著佛陀走!」,場面悲涼,不禁哽咽。

接著弟弟捧著骨灰,一行人直奔公立的樹葬場,風景秀麗。大家幫父親挑了一個視野好的位置,一小紙包的骨灰,就埋在樹下。一年以後,塵歸土,將有別人的骨灰埋下。家裡不立牌位,子孫不必掃墓或者祭拜。父親是養子,年輕就當流亡學生,媽媽是出身貧農的孤女,沒有來自傳統或親戚的束縛,父母兩人商量好就好,我們兒女也都是節約環保的觀念。所以平平順順的完成了簡單莊嚴的儀式。

記得一位學姊,父母一直住在南部老家,辦理父親的葬禮時,她情緒受到非常大的打擊。因為家中信基督教的兄弟,對於佛教的儀式有諸多意見,加上三姑六婆們又有各種忌諱,造成手足失和,讓她感到非常遺憾。


公婆都是客家人,葬儀社就依據客家人的禮俗,以佛教和道教的綜合儀式來安排。我看到冰櫃在客廳,出殯日期選在16天以後,覺得難以想像。禮儀師解說每日上午八時以前要請菩薩(他們稱公公菩薩)起床,換洗臉水、牙刷要上新牙膏,給西方三聖(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和公公各上一隻香,燒一包金銀財寶(紙錢)。晚上請公公睡覺,行禮如前。每天拜飯三次,也要上香、燒紙錢。拜飯不能由家人烹煮(因家人應該悲痛的無法煮飯,還好我們有外籍看護),不能由婆婆拜,要由子孫來拜,用完的飯菜要丟棄。後來又聽說古禮是要由媳婦來拜,而且每次拜飯都要邊哭邊拜,更加難以想像。還好,我婆婆開明,沒有這樣要求我。我先生整個喪禮期間都住在婆家,大姑也住在婆家附近。先生、兒子和我完全沒有請假,原訂的活動都照常,非常感恩大姑和大姑丈全程幫忙。

我問先生:媽媽是你外公外婆扶養長大的,嫁到你家,家中有小姑、小叔,每天煮十幾個人的飯,洗十幾個人的衣服,生養你們黃家的孩子,還要打毛線貼補家用。然後你祖父過世的時候,是要你媽媽上香、拜飯,不是你爸爸的手足們或你這個孫子要拜飯呀?」先生早習慣我這女性主義者的思維,四兩撥千斤:「我祖父過世的時候,喪禮期間三個兒子和兒媳婦都回老家住,三個媳婦一起幫忙的啦!」(那時代沒有冰櫃,三天就出殯了。)

公公往生,婆家決定不要驚動友人,所以只有通知公公和婆婆的手足家人以及少數幾位姻親。但是這樣也有幾十人到場,所以在馬路旁搭了棚子做告別式。那就需要整理照片來做追思影片,沒有想到公公的照片有幾十本,很多照片子孫們都沒有見過。整理照片的時候,充滿了歡笑聲,因為大家都看到了自己年輕或者小時候的照片,然後發現曾孫輩長的真像爸爸或媽媽小時候,也有像兒時的阿公或阿嬤哩!看到公婆到世界各地旅遊的照片,子女輩和孫子輩,紛紛說這裡我們也有去過,也在那裡拍過照耶!真的很超現實!

看照片的過程,大家講起往事,公公是很疼愛兒女的父親,也是很盡責的長子,每年過年總是請整個家族的人來聚餐,拍大合照。小姑說起每次去遠足,婆婆已經準備好便當和零用錢,公公總是另外塞錢給她。小姑說在公公心目中,三個小孩最重要,所以辛苦了婆婆。每次小孩放學回來,公公總是問有什麼點心給孩子吃呀!我早聽說公公婆婆從來沒有罵過先生,也從來不打小孩。(在我家,打罵是家常便飯)婆婆說了個大家都忘了的故事:先生從小乖巧又會唸書,有一天洗澡時,竟然在臀部發現藤條的紅印子。先生解釋是班上同學不乖,全班同學每人被打一鞭啦!公公氣的到學校去找老師理論:「怎麼可以沒有理由,亂打我的小孩!」先生當班長,必須把不守規矩的同學名單交給老師,有些同學因此霸凌他,學老師拿紅筆畫先生的臉。公公又去找老師關說:「請不要讓我孩子當班長啦!」


父親往生後第三天,我打電話給我母親:「媽媽,雖說你和爸爸感情沒有很好,不過家裡突然少了個人,你會不會覺得冷清、不習慣呀?」她的回答出乎我意料:「我昨天下午去大安森林公園運動,急急忙忙趕著四點半回到家,打開門一看,你爸爸沒有坐在客廳耶!我才想起來他已經走了,我終於自由了。所以,今天我運動完還跟朋友聊天,我高興幾點回來,就幾點回來。只可惜,我已經哪裡都去不了了。」那時母親小腦萎縮症發病十年,已經無法獨立行走,只能由外籍看護陪著去公園扶著欄杆練走路和做體操。

父親喪禮期間,三姊弟和母親難得聚在一起,我們沒有回顧往昔的照片。母親拿出我以前被父親沒收的日記,因為我在日記中抱怨:「爸爸疼妹妹、媽媽疼弟弟,都沒有人疼我。」看到日記,我才知道最後一句竟是:「沒有人疼就算了,我長大靠自己。」接著拿出我們三姊弟寫的悔過書,看到我們小學時候的筆跡和內容,大家笑翻了天。有次父親口袋裡的錢幣不見了,一直說絕對是我們有人偷了錢。弟弟字跡工整的寫著:幾月幾日在抽屜拿幾毛錢、幾月幾日在桌上又拿了幾毛等等列了將近十條,第一次偷錢時間到最後一次長達半年。最後還寫了一段:「我錯了,我將來不敢再偷錢了。我會用功讀書,孝順爸爸媽媽。」老實又膽小的妹妹仿效弟弟,也列了幾條,但是偷的次數少,金額也少。我最年長,不肯承認沒有犯的錯,只說:「我因為考試成績好得到的獎金,還有多少錢存放在媽媽那裡。但是有一次我跟媽媽拿了錢偷偷去買糖果吃,這是不對的。以後不要貪吃糖,要把零用錢花在重要的地方。」這三篇悔過書為什麼好笑,因為事後錢在爸爸的床底下找到了,我們四個人都牢牢記住了。父親始終不認為他冤枉我們,更不必道歉。他覺得悔過書都是真的,因為小孩子偷點零錢是很平常的事。連我弟弟都忘了他當初明明沒有偷錢,為什麼可以把日期、金額、地點都寫這麼清楚,偷錢期間還長達半年,表示他是慣犯。真是龜毛的處女座,連編悔過書也要編的這麼一絲不茍。


公公整個喪禮期間,對家屬情緒衝擊最大的是告別式前一天的淨身。當天上午關掉冰櫃電源,開風扇加速退冰。晚上九點葬儀社推來一台很大的洗浴機器,大體放上去以後,身體蓋著膠布,三位女性大體化妝師來幫忙淨身、按摩、更衣和化妝。每個步驟前,化妝師都會請我們過去聽她解說,或者在她帶領下做一些動作,講一些感恩的話。聽到禮儀師講話的聲調,我嚇一跳,她們都用要哭但沒有哭出來的哽咽聲和悲戚的眼神跟我們說話,我不知道是看到大體真情流露,還是有接受這樣的訓練。當場,我們很感動,也很感謝她們的辛苦。有兩位化妝師看起來很年輕,我們很驚訝,何以她們有膽量做這樣的工作。

家人輪流一一向公公跪拜,幫他淋水象徵浴足,或者是摸著鞋子、撫平衣袖,對著他講出感謝、請他放心、保佑子孫的話的時候,多數家人都激動落淚。女婿是扶著他的雙手,媳婦是雙手捧著他的頭頂。我事前不知情,覺得意外。我這不孝媳,在化妝師的帶領之後,誠心誠意的再說一遍:「爸爸,你辛苦了,謝謝你。我們會好好的,請安心的跟著佛陀走!」婆婆沒有跟子女說什麼,但是看的出來這一天她的情緒比較激動,兩眼和臉部都有點腫。聽說,當晚睡前一反常態請外籍看護陪她睡。

我們感謝外籍看護這幾年的辛勞,稱讚她照顧的用心,所以公公這幾年都不必抽痰、不必氧氣,也很少肺炎發燒、沒有壓瘡。(她很認真拍痰,結果公公情況穩定,好照顧多了。)剛開始淨身時,我們家人不太敢直視公公的大體,總是被禮儀師要求才過去。倒是看護一直面容哀傷的在一旁看顧著,她說她把阿公當自己爸爸照顧。她確實是照顧公公最多的人呀!

頭七和滿七,兩次的誦經儀式時間較長。頭七是誦「佛說阿彌陀經」,滿七是誦「金鋼經」,還有「心經」、「大悲咒」等。我和大姑、大姑丈平常有在看佛經、抄心經,所以覺得誦經是一種能量,可以助念公公一路好走。有幾段經文居士用唱誦的,曲調哀淒,聽了不禁鼻酸。其他晚輩完全沒有接觸過佛經,小姑信的是基督教,我倒不知道整個誦經過程,她們是何感受?不過大家都是全程配合行禮如儀,小姑不拿香,用雙手拜,大家唸「阿彌陀佛」的時候她念「阿門」。

誦經前段我還能專注的唸經文迴向給公公,慢慢的專注力分散了。想起公公生前,我曾經提議放佛樂CD給公公聽,但是婆婆說公公最怕聽人唸經,所以後來改放日本老歌給他聽,確實有穩定情緒的功效。過世後,他聽了兩個多星期的誦經(沒有儀式時,收音機連續播放),到底有什麼反應呢?聽說有特異功能的小孩,雖然看得見折起來的紙張裡寫了什麼字,當寫的是「佛」這個字的時候,他看見的卻不是字,而是「無量的光」。所以有人相信,「佛」這個字有特殊的能量。那麼,經文也一定有更強的能量吧!

告別式後,直奔火化場,也是一段誦經,祭拜鮮花水果等儀式。因為許多棺木排隊火化,我們在跟公公說完:「火來了,趕快跑,安心跟著佛陀去西方。」禮儀師請我們不要回頭,向前走。那句「不要回頭」讓人心頭一驚!三個小時後,去領骨灰,看到蓋在最上方的是頭蓋骨,聽說是這塊沒有燒的那麼徹底,還能保持塊狀,其他都是骨片,很容易碎掉。大兒子是長孫抱著骨灰罈,一行人前往靈骨塔,暫時安放一年,這一年不用掃墓,明年擇日再將公公的骨灰罈安放到祖墳的塔位裡。


整個儀式算是功德圓滿。大家都沒經驗,其實是照著葬儀社的安排走,日子是禮儀師幫忙看的,各種儀式也都是由幾種可能性中挑選一種。我個人是希望隨著時代變遷,可以開發出更簡化、環保的方式。我覺得最值得商榷的是燒紙錢的量真是太大了,我們在住宅區,對面就是幼稚園,做七時,燒整箱的紙錢,冒的煙好大,覺得很對不住鄰居和地球。後來禮儀師說:如果辦真正佛教儀式,就不必上香燒紙錢,但要請出家師父來誦經。我們當初並沒有充分瞭解,所以選擇在家居士來誦經,結果變成半道教、半佛教的儀式。不過,婆家向來就有點香、燒紙錢的習慣,我想這次的方式符合婆婆的想像。

整個喪禮長達十七天,幸虧大姑、大姑丈已經退休,先生是自由業,否則是不可承受之重。生前契約是19萬元,大體淨身、冰櫃租賃、告別式搭棚、小巴租賃一天等需補7萬元,總共費用是26萬元。對一般家庭而言,應是不小的負擔。(家父的喪禮花費11萬元)在資本主義畸形發展、貧富懸殊的社會裡,年輕人生活壓力大、觀念也已經改變,未來更需要的應是簡單、莊嚴、環保的儀式。(且公墓大量的被拆除,樹葬是最經濟、環保的。)

長輩在,還是盡量符合傳統的民俗來辦。等我們自己離開時,就可以更簡化,讓子孫輕鬆點,對這個地球更友善點。傳統是可以一點一點改變的吧!

附註:我母親八十幾歲了。她的意願是:先準備好壽衣(已經訂製了),請我們姊妹幫她更衣,不必淨身、化妝,不進冰櫃,直接入棺,送殯儀館。不做告別式,三日內火化,樹葬。不上香,不燒紙錢,不需找人助念,只要放翁倩玉的「祈禱」給她聽就好。她是已經有三個曾孫的摩登阿祖。

延伸閱讀:先生寫的病榻上的父親

3 則留言:

  1. 看了「病榻上的父親」與本篇非常感動忍不住拭淚。珍惜親人,愛要即時!謝謝您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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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古詩云:我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非是熱他人,看看輪到我。
    我雖然顧加護病房,自認看淡生死,但是當自己的親人,也面臨癌症死亡的威脅時,心裡仍有諸多悔恨與不捨。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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