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過幾本談家庭創傷的傳記體書籍,多半是家長已經過世才寫,少數是家長還在世就寫。通常都有個和解、原諒的結局。這本書的家暴內容堪比驚悚片,我一開始因為看了太難受,差點不想買。幸虧買了,才瞭解這位作者如何成為倖存者,而且成為暢銷報導文學作家、社會運動的倡議者。
出生於五〇年代的我,從小被打罵是家常便飯,整個社會在家庭裡、甚至街上,在教室裡、甚至是校園裡,成年人的手裡握者各種隨手拈來可以傷人的工具:竹鞭、尺、棍子、皮帶、算盤、椅子、甚至是菜刀揮向弱小的孩童,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打在哭喊著:「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的孩童身上。那時候,沒有「兒童虐待」、「家庭創傷」、「校園霸凌」這些名詞。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有個官冕堂皇的理由:這是為了「管教」。(話雖如此,我結婚後方知,我先生從來沒有被父母打罵過)
上大學時才在原文教科書看到「child abuse」這個名詞,當時覺得美國這個文明又富裕的國家很奇怪,怎麼會有父母竟然虐待自己的小孩。
一九九〇年,三十四歲的我出國進修借住在弟弟紐約市立大學的宿舍,有天姊弟倆一起觀看一部紀錄片「多面夏娃」。主人翁是五十歲上下的女性,家庭圓滿、兒女成材,但是她得了嚴重的精神疾病。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分析,在她的筆下出現一個又一個受虐的女孩身影:被吊起來毒打、獨自被關在陰暗的地下室等等。小小的女孩無法理解自己深愛也愛著自己的父母為何這樣對待她。她否認自己是那個受虐的女孩,她是好孩子,不是那個壞女孩。每個壞女孩都被她壓抑在潛意識裡,沒有想到多年後,受傷的女孩沒有被照顧到的痛苦回到了她的身上。
幸虧經過適當的治療後,她知道一切不是女孩的錯,她認回那些女孩,得到不錯的復原。並成為一位志工,把故事說出來,協助有同樣經歷的人。
看完影片,我和弟弟不約而同的感慨父母的教養方式會影響人一輩子,那是我們第一次談到這個話題。我說:爸媽在我小學畢業以後,停止打小孩,所以我最倒楣,被多打了四年(弟弟小我四歲,但小我兩歲的妹妹說,她到國中都還會被打)。弟弟說:才不是這樣,你早早就住校,我一直住家裡,受的傷害才更嚴重。回台灣後我講給母親聽,才知道弟弟念研究所時,都還因為觸怒父親而要下跪。我出版『斷食善終』時,才從弟弟的文章中知道我父親曾經用皮帶抽打他。我只知道我們從小被打罵,但是完全沒有畫面。記得母親打小孩打斷了兩枝木尺,卻完全叫不出任何小孩被打的畫面。但是在影片或書籍裡看到「不要再打了,我以後不敢了」這句話,我都會有想哭的感覺。在公共場所,聽到父母不斷的斥責小孩,我會難過的想要逃走。
幾年後,我在台中中友百貨的誠品書店看到『家庭會傷人』這本書,看著封面我楞在那裡,我不敢翻看內容,至今沒有勇氣閱讀這本書。
我閱讀的第一本家庭創傷書寫是2000年胡茵夢寫的『死亡與童女之舞』(當時已經四十五歲),書中詳細的描寫了其母的控制、情緒勒索型人格、父母的感情失和,以及其母對她的操控。書籍出版在其母過世之後,其母臨終之時,兩人在加護病房和解,並相約再敘母女緣。胡茵夢曾說她的女兒是母親的投胎轉世。對我而言,這本書是很大的震撼,原來家醜可以外揚,自己的父母是可以公開批判的。不過,和解是當時社會認為應該有的結局吧!
2001年,我讀了陳燁的『半臉女兒』,書中談到天生顏面畸形造成她終身的創傷,源自於不圓滿的家庭和社會的歧視。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聽到「不負責任、在外花天酒地、養小老婆、回家掠奪」的父親之死訊時,身為建國中學國文老師、得過文學獎項的她寫下:「我等這一天等得很久了,恨不得他早點死。」這跟胡茵夢的和解結局完全不同,給我更大的衝擊,這麼深的恨,到死也無法原諒,而且可以公開發表在書上。(不幸的是,即使做了整型手術,她還是因為憂鬱症自殺,五十幾歲離開了人世)
2013年我讀了賴佩霞的『回家』,她擔任輔導受刑人的志工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家庭創傷的受害者,因為工作上的需要參加了許多身心靈的課程,成為專業的助人者。當時我的父親已經往生,我在閱讀了該書之後,出現了一個奇特的反應,突然覺得身心前所未有的放鬆。也許在那個時刻,我完全的原諒了父親。放鬆的感覺真好,在那之前,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一生求好、求完美的緊繃者。可惜兩天以後,那個感覺消失了,之後我重讀這本書,再也找不回那種感覺了。
言歸正傳來談『拋棄母親』,作者四歲就被母親用極端的手段虐待,之後經歷校園霸凌、在家繭居、低自尊的痛苦歲月,幸運的是她用閱讀來逃避痛苦的現實,有一枝她稱為武器的筆從小寫作投稿。大學畢業後在出版社工作,長期報導孤獨死議題,從這些人的身上,看見家庭的創傷如何讓人失去了自尊、自絕於社會。
她為了幫助這些人包括自己,提倡一種社會運動,切斷與父母的「有毒關係」,拋棄父母。
她的父母仍在世,她也曾自責自己是不孝女,擔心社會的撻伐。但是她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因為不是所有的家庭創傷都能和解。
她促進了「代理家人」這行業的發展,不僅是長輩死後幫忙處理遺物,在長輩還在世的時候,可以委託相關公司代理長照、殯葬等所有事宜。這在講究倫理和孝道的東方社會,是一種很大的突破和顛覆。但是看了她書寫的本人和他人的故事,以及她努力的過程,讀者不會鄙視她,而是尊敬她。
她有一支像解剖刀那樣銳利的筆和驚人的記憶力,剖析自己和其他的受害者之心理絲絲入扣,包含其同時是加害人也是家庭創傷受害者的母親和父親。
心理學作家鐘穎說的好:親子關係是夫妻關係的延伸,每個兒虐問題的背後都有兩個受傷的大人。
她的父母所受的創傷,是他/她們本人的功課,子女並無法幫忙,也沒有義務要承擔。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繼續糾纏在一起,未必就有比較好的結果。但是要打破這個鎖鍊,真是要有非比尋常的智慧和勇氣。她寫作本書的目的,其實是要幫助無數有類似處境的人找到出路。
在她正式公開她的受虐經驗以後,母女就沒有再聯繫,我們難免會設想她的母親有何感受?如何在鄰里間如常過生活?以後她們的關係會有變化嗎?除非她寫續集,否則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她的母親能拿起女兒的書閱讀、仔細體會女兒的心情嗎?能真心說道歉嗎?要做到如此,可能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氣!
0 留言回應: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