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衰重症者的人權在哪裡？

 接觸了一兩百個與臨終有關的案例以後，逐漸浮現一個越來越明顯的議題，在人類的社會，也許亞洲社會更嚴重，老衰重症者將要離世或者在做醫療的取捨時，他們的自主意願很少受到重視，介入的除了醫師、家屬甚至包括親朋好友，而他們的理由都是「為了你好」、「你還不能死」！但是誰都免不了一死，這些好意造成了什麼後果呢？病人的身體自覺和自主意願未受採納，且因此生活在煉獄中！

最常見的是老衰末期不吃不喝，這是多數無疾而終老人往生的過程，原本可以在家壽終正寢的，就如千百年來的古人。如今卻因為他人自以為是的介入，結果令人唏噓。

有位已經96歲的老人，因為嗆咳發燒送醫，而被插上了鼻胃管。不管老人家如何的以語言、以行動來表示他拒絕鼻胃管，醫師對著家屬講一句：「不插管，難道你們要餓死他？」最終一定插管成功。沒有人顧及住院前，老人家已經睡的很多，吃得很少。仍然遵守醫師（營養師）的指示，每天餵六灌配方奶，導致他經常吐奶、痰多、不得安睡。為什麼沒有考量他原來的食量有多大，沒有考量餵進去的食物能否被吸收，卻接受了營養師成人每天至少需要1500卡熱量的處方。有沒有自己親身試試看，每天躺臥在床，但是從早上六點開始，每三個小時灌一次配方奶（至少240毫升，還有300毫升的），直到晚上九點，那是什麼滋味？全身動彈不得，但是消化道不得休息。讓家人接受這樣的酷刑而不自覺，因為在華人社會，食物就是「愛」。

我勸家屬減少灌食次數，他說：「可是居家護理師說病人太瘦，要我再補充兩瓶營養劑。」我說：「人很瘦，是因為躺久了，肌肉萎縮了。也可能消化道退化了無法吸收。你們確定瘦是因為吃得不夠造成的嗎？你真的以為，多給營養，就能變胖！給多少食物，最重要的依據，是他能吸收多少，不是嗎？」

也有103歲的老人，不吃不喝，拒絕鼻餵管，家人用空針連接細細的管子，從他不肯張口的牙縫間伸入喉嚨餵食，直到他105歲往生。我腦中出現的是為了讓肝臟變大而被強行灌食的鵝。辛酸啊！

老人家不吃不喝，被送往護理之家，插上鼻胃管。數年後，子女想要移除餵食管，醫師說不可行，還說：「至少你有媽媽可以看。」問題是：媽媽有想要這樣躺著，只為了給兒女看嗎？

有年近90的老人家越睡愈多，越吃越少，子女擔心的來詢問怎麼辦？我說：「準備他最愛吃的食物，他想吃多少，就多少。睡飽了，頭腦清醒的時候餵，不要把睡眠中的老人家叫起來吃東西。」女兒問：「可是我很擔心，他越吃越少，有一天就完全不吃了。」我說：「總有一天，他會完全不吃的，這是遲早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長生不死啊！」女兒快哭出來了：「可是，我捨不得他死啊！我好心痛！」我只好下猛藥：「你捨不得，你心痛，這都是你自己的情緒困擾，你要設法處理。但是，你要面對的是如何作才是對長輩最好的，假如你是他，你希望別人怎麼對待你。請記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喔！」我再補上一句：「他雖然老了，雖然快要走了，但是他還是個人，你們還是要相信他的判斷，尊重他的選擇啊！同理、尊重、接納才是他想要的，那才是真正的愛！」

有病人在倒下以前，用僅剩的力氣或者手勢告訴子女，不要開刀，不要急救，不要插管。事情來的突然，就算醫師說手術成功機會不大，因為家中有人不捨，最後什麼都做了。幾個星期、幾個月過去，完全無復原的跡象，才萬般的後悔，但是後悔沒有用，醫師依照他所認知的法規，聲稱撤除維生系統違法。要尋尋覓覓，甚至長途跋涉才能找到少數願意幫忙的醫師或者居家護理所幫忙完成長輩的心願。

人不是只有生和死的二元對立狀態，最重要的其實是生存的意義與生命的品質。如果無法確保有基本的生命品質，強留呼吸與心跳，到底是為了誰？對誰有好處？

癌症患者也是處境堪憐，病人了解自己的身體，也查了資料，知道拼了命治療，花大把的金錢，受很多的罪，也不一定能多活多久。但是最愛他的家人們，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他們就算去借錢，也要給病人最好的治療，尤其是昂貴自費治療（有些尚沒有明確的效果）。有的苦苦哀求，有的情緒勒索，最後病人只好妥協，提供自己的身體當成醫師和死神搏鬥的戰場。結果天不從人願兵敗如山倒，從治療開始到死亡都待在醫院裡受罪，壽命反而更短。家屬後悔至極，但是已經無法重來了。

癌症有很多種，早期發現，開刀可以完全移除，有特效的藥預後良好的，就算治療過程辛苦，也是要忍耐，要把握治療黃金期。但是多處轉移，無確實有效治療方式的癌症，真的要多問幾位醫師，慎思熟慮啊！

有病人為了滿足家人的願望，忍耐接受了痛苦的治療，副作用一大堆，苦不堪言，治療效果不理想，已經停止治療了。（病人有接受安寧緩和的治療喔！）來詢問斷食往生的可行性，我說這需要家人的認同與陪伴。生死是大事，要因緣具足，才有辦法找居家醫療團隊提供醫療的協助。我需要與你的家人聯繫。家人看到病人手機上我的留言，謝謝我勸阻病人不要輕生，以免讓家人留下重大而長久的創傷。但是斬釘截鐵的說：「他的情況沒有那麼糟，還不到時候。」我只能說：「請家人多花點時間與他溝通，不要一昧的反對，要有充分的時間去聆聽，並且表示同理，希望這樣的接納心態可以減少他心中對未知的恐懼，與不被理解的哀怨，進而減少他心靈上的痛苦，讓生活變得比較能忍受。」

捨不得家人走，這是人之常情。若是強留的歲月只有極度的痛苦，不是徒留遺憾嗎？

心中突然昇起一種無奈，原來重病的時候，是沒有人權的，醫師依據他心目中的法律，判定什麼人可以撤除維生治療，家屬也是依據他的認知來決定病人何時有解脫的資格。像美國的安樂死法規一樣，當通過醫師審核，可以進行安樂死的時候，病人已經奄奄一息了！生而為人，最珍貴的就是擁有美好的人際關係，最大的傷害也來自人際關係！

假如平常不面對這個問題多思考，與家人多作討論與溝通。不論健康時多麼的有權有勢，老衰重症的時候，可能被當作沒有思考能力的嬰兒對待哩！

PS1：我去大學演講時，有位中醫師說祖母過世前被父親送到醫院，醫師建議插鼻胃管，這位中醫師極力勸阻，最後還是插了。不到24小時，祖母就在醫院往生了。這位中醫師哽咽的說著，她的父親非常的愧疚兩件事情，一是不應該讓臨終的母親插鼻胃管，其次是母親想回家的心願沒有達成。這種愧疚會在心裡留存很久。醫療的不確定性可見一斑，沒有人看出來病人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了。其實，祖母自己是知道的，所以要求「回家」。

PS2：心中對逝去家人有遺憾或愧疚者，可以這樣作：
寫一封信給你覺得愧疚的人，告訴他/她你所有的想法，唸給他/她聽。唸的時候會哭，沒有關係，那是在清理創傷。可以寫許多次，寫到你覺得你已經可以接納這個遺憾。你要相信他/她可以收到這個訊息。靈魂可以接收到這份能量，他/她已經原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