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人送黑髮人之至痛

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人間至痛，如果孩子已經臥床二十二年，兩夫妻垂垂老矣，孩子也辛苦很久了，讓孩子斷食往生，內心有多麼糾結？如何走過這條艱辛路？

母：畢醫師您好，在YouTube看到您在台中佛光山的演講。從臉書知道您現在在冰島旅遊，抱歉打擾到您了，希望不會影響您旅遊的興致。我姓陳，家住台北市，家裡有一位女兒今年35歲，腦炎臥病22年，殘障手冊是極重度。眼睛看不到，認不得家人、無法言語、偶而有小癲癇，沒有服藥，無法自行排便都使用浣腸，最近四年來都由我幫忙挖便。沒有其他疾病。家人已經都達到共識想要幫她斷食往生、自然善終。急需您的幫忙。感恩您仁慈、勇敢的菩薩心腸。敬祝您旅途愉快！謝謝您！

畢：我先傳〈有一種愛是放手〉書中有關斷食和臨終照顧的文章給你參考。你需要居家護理所協助嗎？

母：我追蹤居護所臉書，發現她們好忙、好辛苦，妹妹沒有什麼疾病和痛苦，我想我和退休的先生可以自己來。有問題再詢問您！

〈〈兩週後，我從冰島回到台灣〉〉

母：畢醫師，我循序漸進減少妹妹的飲食，但是心情起伏很大，自己感覺快得憂鬱症！接下來不曉得要怎麼走下去...需要您的指導。感恩！謝謝！

（看到她在線上，我馬上用messenger打電話過去，因為直覺她急需幫忙。）

畢：我是畢醫師，請問你現在心理有什麼想法？

母：我覺得很自責，22年前我為什麼沒有把妹妹救起來，讓她變成這樣。

畢：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這位母親鉅細靡遺講述當年妹妹身體如何不舒服，送三總查不出病因，轉台大仍沒有確定診斷，從走路進去，到癱瘓、昏迷。昏迷甦醒後，又花了多少年作復健，但是沒有效果。

一開始我發揮聆聽的功夫，讓她詳細的講，因為講出來就是一種看見，一種療癒。最後我解釋病毒性的腦炎就是不容易檢查出來，不像細菌性的感染，有抗生素可以用。就像腸病毒，有人只有拉肚子，有人腦炎昏迷但後來有很好的復原，有人腦炎變植物人，也有人就此往生了。每個人的體質不一樣，結果就不一樣。你這麼辛苦的照顧她，帶她到處復健，比一般的媽媽不知道辛苦幾十倍，你絕對不要自責。妹妹運氣不好生這種病，老天爺知道你會是很好的媽媽，才給予你這個重擔，你要讚美你自己才對，不要自責！妹妹若是會說話，一定是說：媽媽你辛苦了，我不忍心再拖累你，你讓我去天上作天使吧！

母：對呀，妹妹生病以前，很會照顧弟弟，很熱心幫忙別人，很獨立、不喜歡麻煩別人。

畢：我知道妹妹其實很想離開了，一方面不想麻煩你們，一方面二十二年也夠了，她也很累了。送自己的兒女走是很揪心的，你看過我的書了嗎？你去買我的書來看，很多人都說這是陪伴家人往生很好的書，因為他們會覺得心情比較安定。

母：我剛剛出去運動，順路到書局把你的兩本書都買回來了。（拍了書封給我看）

畢：很棒，要好好照顧自己喔！好好照顧自己，家人才放心，少擔心！

母：畢醫師，您好。一邊照顧女兒，一邊閱讀完您的書〈有一種愛是放手〉瞭解更深入，心中非常感謝您！由於女兒一直有咬小毛巾習慣，會加速她身體脫水時間嗎？

畢：咬小毛巾，沒有關係，讓她放鬆就好，不差那點水。能好好休息就好，因為末期會越睡愈多，好好睡最重要。

。

母：畢醫師，您可以安排時間來看妹妹嗎？我和先生壓力好大。

畢：我剛好後天要去台北，麻煩你告訴我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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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住在一棟中古的公寓中，非常整潔、高雅，我一進門不禁向她先生誇讚：你太太真厲害，這麼辛苦，還可以把家裡整理的這麼舒適。

妹妹一個人睡在三張單人床大的木板床上，媽媽會到床上去照顧她、抱著她、跟她說話，她分的出來摸她的是不是媽媽的手，媽媽的手才有安撫她的作用。因為眼睛看不到，聽覺很靈敏，家裡有很多小朋友故事書和音樂的CD，聽故事也有安撫的作用。

妹妹已經35歲，但是永遠停留在十幾歲少女的樣子，皮膚還很好。我見到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真的要讓年紀輕輕的她離開嗎？」馬上第二個念頭出現：「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躺在這裡，連親愛的媽媽都看不到，雙腿已經伸不值。這樣對待她，真的是正確的嗎？是她要的嗎？」我沒有告訴家長，我的心思。

跟妹妹講了幾句話，我們來到客廳，媽媽拿出妹妹生病以前的生活照片給我看，驕傲的說著妹妹有多乖巧，看到出遊的照片，跟我解釋他們全家人去了哪裡遊玩？我想這也是一種生命的回顧，我們三個人看了幾本相簿。

接著爸爸說：「我想到王曉民就覺得好恐怖，她家人都死了，她還沒死。」我說：「是嗎？我只知道她父母過世後幾年她才離開，躺了47年。」爸爸說：「她妹妹也比她早離開。我們兩個也老了，身體都越來越差，我太太發生過幾次憂鬱症，我也快要憂鬱症了，壓力很大，所以提早退休。我們不願意拖累弟弟，那誰敢嫁給他？心裡實在很痛，但是覺得還是應該作這個決定。」我表示同理他們的心情。

我提到你們要輪流出去走走，每天曬曬太陽，這樣對身心比較好。先生苦著臉說：「我完全不想動，不想出門。」我一聽：「那你可能有一點憂鬱症囉，更需要出去走走、曬太陽。」太太說：「昨天我們大吵一架，我就有問他，難道你憂鬱症了嗎？我好意，希望你不要整天坐在電腦前面，你脾氣那麼大！還摔門！」先生說：「我心理壓力很大，所以埋首電腦前看小說，逃避一下。結果你一直來問我意見，問來問去不是都問過的嗎？」太太說：「孩子姓你的姓耶，現在是怎樣，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你不要把我逼急了，你不是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多少次想帶著女兒兩個人一起去死！」

我再度回到聆聽狀態，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訴說自己的委屈，對方的無理。我覺得他們願意講出來，是好事。都發洩完了，我說：其實，這一切都是為了愛。你們本意是關懷對方，但是兩人壓力都太大了，難免吵架。這很正常喔！不過要是能換個角度想，你們兩個人同心協力完成一件多數人做不到的事情，等這個難關過去，你們會建立革命的情感，也許兩個人感情會更好。妹妹離開後，你們還有一段危險期，因為兩個人都很悲傷，我希望你們安全度過，然後好好補償這二十幾年來，兩個人犧牲掉的那些互相陪伴的機會。

先生說：「是啊，二十二年來，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出遊。我出國開會的話，她不能一起去。她出國，我就要請假在家裡照顧妹妹。」接著他們問我常常出國，哪裡最好玩，去最多次的是哪個國家。我們談了去日本玩的諸多好處。建議他們明年春天可以去京都看櫻花，先生開始說起京都有多棒，因為太太沒有去過。在最後輕鬆的閒聊中，我們互道了再見。家訪最長的一次，兩個半小時。我非常榮幸、樂意，有很多的學習。愛說故事的人，通常也是喜歡聽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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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感謝醫師百忙之中到宅慰勉開導，受益良多。我和先生真心感謝、敬佩您的仁慈善愛，救了很多快要滅頂的人。沒有您的開導很多問題會原地打轉，結解不開....祝福您健康吉祥快樂！

畢：我覺得你們兩位壓力都很大，都有點憂鬱傾向，真是太辛苦了。能夠幫上忙的話，我非常開心。祝福你們同心協力，讓一切圓滿！妹妹和你們都可以自由自在走向人生的新階段。

。

母：醫師早安！妹妹今天凌晨2點往生，弟弟說姐姐就像睡著了。點點滴滴感恩您在心中。

畢：阿彌陀佛，一切圓滿。你們真勇敢，要好好讚美自己，包括過去的二十二年，還有這段陪伴的過程，真的很了不起！

母：我不敢哭，怕她走不開。

畢：化悲傷為祝福。她的靈魂還在，好好引導她。輕聲的說，或者只是在心裡跟她說，她都能感受到你的愛和能量。

母：謝謝，感恩！我一直遵照著您睿智的指導勇敢面對。您是我內心的明燈，敬愛的您！

PS：這是弟弟勸慰父母的話：「姐姐身體被困住太久解套了，爸爸媽媽勞心勞力付出也告一段落，我心中一座大山也被移走了。雖然還是不時想念姐姐，但知道她已成小天使，在天堂裡隨意可以自由飛翔，跟她最喜歡的小動物玩耍，看七彩花朵、彩虹翱翔在廣闊的美麗天堂，心裡就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