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黃勝堅醫師大學時期曾經同時參加台大網球隊,代表學校南征北戰,他是一位開朗、健談、身手矯健的年輕人。大學畢業以後,至今我們沒有見過面。有次在網路聽到他的演講,才知道他於一九九五年完成台大神經外科住院醫師訓練,升任主治醫師。於二〇〇三年取得安寧緩和專科醫師證照,二〇一一年外派台大金山分院院長時,把安寧緩和醫療以及居家安寧帶到金山地區,之後轉任台北市立聯合醫院院長,繼續推動台北市的在宅醫療網。當時,我在網路聽了他不少的演講,非常認同他的理念。
之後,我閱讀了他的著作《生死迷藏》。不論是他的演講還是書籍的內容,對我都有很大的衝擊,身為復健醫師心痛醫療末端沒有復健潛能的重殘者越來越多,黃醫師講述的是最前端重症病房現場的生死拉扯。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三個故事。
其一是他擔任主治醫師次年遇到第一例死亡病人的心肺復甦術。病人剛守寡,從日本回到台灣療傷,卻遇見死亡車禍,造成嚴重腦傷昏迷不醒,他心知肚明這病人救不回來了,卻不知如何向家屬啟齒病人已經回天乏術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該來的還是來了,最後的CPR(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心肺復甦術),我咬牙不放棄的一做再做,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我滿頭大汗,病人的肋骨斷了。只要心臟一停,就馬上緊接著電擊、一百焦耳、兩百焦耳、三百六十焦耳、電擊再電擊,空氣中飄散著似有若無的燒焦火藥味。
我不敢罷手,「救人天職」四個字,緊箍咒似的在腦海急速盤旋,怎麼能放棄呢?我和自己賭氣似的較勁著。
「黃醫師,你們辛苦了,請放手吧,我不要姐姐再受煎熬了。」最後挺身出來叫停的,是病人的妹妹。
黃醫師是有自省力的醫師,這件事在多年後他轉述仍然畫面鮮明,可見這個經驗對他而言是很大的震撼,而他從這個事件得到啟發,改變了他的作為。原本就知道必定會死亡的案例,呼吸心跳停止,根本不該施予CPR,現代西醫的教育要求我們一律都要急救,而且已經超過潛規則的三十分鐘了,他還無法停手,可見「救命為先」、「不能讓病人死亡」的魔咒影響醫師有多深。十幾年過去,現在許多醫師會詢問家屬是否要急救,也有很多民眾會交代末期不要急救了,這當然是靠黃醫師和許多前輩們的不斷呼籲,並且立法保障病人有不接受急救的權利,醫師沒有施予急救不必受罰。從這個例子,也可以提醒我們,家屬為了病人的利益給醫師回饋,確實是可以改變醫師的觀念和作為的。
第二例是一位二十歲的女大學生,與男友騎摩托車出遊,遇到致命車禍,送到急診處時已經呈腦死狀態。在加護病房急救四天以後,血壓快速下降,身為護理師的母親也知道女兒即將遠行。從手提袋拿出一件剪裁貼身、樣式漂亮的粉紅洋裝說:「黃醫師,請幫幫忙,讓我女兒往生的時候,能穿這件她最喜愛的洋裝走。」加護病房的護理人員,私底下向黃醫師表示:「這怎麼可能穿得進去?要買比原本大兩號的衣服才行!」
為什麼呢?因為在加護病房裡,臨終病人通常都是腫腫的,為了維持心臟的跳動,輸液與藥物針劑注射是不斷的,必要時,輸血也不可免。但病人卻因為腎臟功能持續衰竭,進來的水分,沒有辦法排出去,直到最後,病人只會越來越腫。
黃醫師交代護理師:「注意控制輸液的進出,改打膠狀液、利尿劑!」兩天以後,女孩往生了。護理師幫忙換上這件粉紅色的洋裝,並且幫女孩上了淡淡的氣色妝。媽媽牽起女兒的手,溫柔的說:「美眉,醫生和護士他們幫你整理得很好,你安心去當個漂亮的天使吧!」
黃醫師引述這個故事,是想表達顧好病人最後的美觀,對家屬而言是具有很重大意義的,可以減少家屬的遺憾。黃醫師推廣在宅善終的演講中,常提到他自己可不想面對醫療死,醫療死的病人衣服要穿比平常大兩號。他目前穿XXL的衣服,若是醫療死,可買不到4XL的衣服。
我重看這個故事,有一個新的感想,原來醫師把病人治療的全身腫脹,身材大兩號,卻不知道家屬帶來的舊衣物,病人是穿不下的。貼身照顧的護理人員,才有切身的感受,提醒黃醫師這件事情。當醫師發現這個現象,其實是有辦法讓病人消腫的。令我難過的是,身為復健科醫師我看過這本書,聽過黃醫師的演講,就知道臨終病人的進水過多,對家屬和病人都是很大的傷害。黃醫師出書離現在十五年了,在這兩三年裡,我持續收到許多家屬傷心的描述病人進了加護病房,體重多了十公斤,全身水腫,胸水、腹水,痰多到抽不完的現象。建議加護病房的醫師,參考加護病房前輩醫師寫的書,絕對可以幫助自己成為更專業、更慈悲的好醫師。
第三例是一位四十四歲健壯的腦外傷病人,因為兩邊的大腦額葉都壞掉了,判定病人不會醒過來,將成為永久植物人。病人是獨生子,已經結婚育有三子,住院期間都是太太來照顧。有一天一位老阿公找黃醫師談話,他是病人的父親。
他花了點時間說明兒子是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他們沒有能力來照顧一個植物人。
阿公哭的老淚縱橫:「你是醫生,你一定知道,一個沒辦法被好好照顧的植物人,全身這裡爛一塊、那裡爛一塊,痛苦不堪地拖著。與其讓我兒子活著受這樣的折磨,求求你高抬貴手,放我兒子走吧,也等於救救這三個可憐的孩子,求求醫生,你同情同情我這一家,真的無能為力了……老的老、小的小啊!」
看我沉思不語,老阿嬤步履蹣跚走到我面前,她枯槁的雙手一拳拳的搥向胸前:「在這個房間裡,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有資格作決定,因為兒子是我的心頭肉,我們如果還有辦法可想,我怎麼割捨的下?怎麼放得了手?」阿嬤的聲音,嘶啞悲切;阿嬤的淚,在滿臉皺紋間潰堤,成串濕在衣襟上,卻也滴滴澆在我心頭。
黃醫師經過天人交戰,選擇尊重老人家的意見,讓他們簽了DNR(Do Not Resuscitation,拒絕心肺復甦術)。陪伴家屬看著病人的心電圖慢慢的變成一直線。在心臟完全停止跳動時,阿公拉著阿嬤,帶著媳婦和三個孫子,向醫護人員鞠躬致謝。醫師救人性命值得家屬感謝,醫師協助病人善終,家屬感恩不盡,因為醫師救了他們全家。這個案例同樣給了善於反思的黃醫師一個難以忘懷的衝擊,此後他會斟酌病人的病情,告訴家屬實情,請家屬適時的放手,畢竟活著的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書中還有許多如何讓病人善終的故事和建言,值得所有的醫師參考借鏡,尤其是需要照顧重症病人的醫師。民眾當然也可以從這些故事中,加強自己的醫學知識,必要時懂得爭取自己或家人的權益。動之以情的溝通,許多醫師是可以改變想法和作法的,影響一位醫師將造福許多病人,也是功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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