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二〇二四年三月「斷食善終的爭議」報導之回應

 二○二四年三月十日《聯合報》以頭版和第三版，大幅報導「斷食善終的爭議」。與我理念相同的朋友見報興奮的說，提高能見度是好事。但是細看內容，我還是深感遺憾和不解。首先大標題是「斷食善終掀越界爭議」，這「越界」是說我非安寧緩和科醫師越界了嗎？讀者從「斷食善終」三部曲應可看出能不能做好某件事情，關鍵在於是否有正確的知識、觀念和足夠的能力，專業證照並非唯一指標，何況「善終」人人有責，並非安寧緩和科所專屬。我已經退休多年，目前是志工身分，我沒有意思要做安寧緩和科專科醫師，純粹只是因為不捨眾生苦，以人道考量而伸出援手。若是醫界能夠好好護衛病人的善終權，病家就不必來找我，我不需如此勞心勞力。

副標題是「斷食替照顧壓力解套」，卻引發疑似「被善終」亂象。斷食往生確實可以減輕家屬身心和經濟的壓力，不過這是「果」而不是「因」。我與數百位家屬接觸的經驗，願意放手的真正原因是「不忍病人無意義的受苦，且不知盡頭在哪裡」。有許多家庭因為某位家屬不捨，無法達成共識，這些案例我比較少提到，他們還是咬牙繼續照顧，而且很多人都已經照顧好幾年，甚至幾十年。

「被善終」在文中是指某些病人並無法表達「自主意願」而被斷食，文章說這是踩法律紅線。病人有「決策能力」者，當然是由病人決定是否要繼續進食，這是基本人權。台灣有數十萬「無自主決策能力」者被以無效的維生醫療延遲死亡，這才是目前的重大社會問題。這是違背倫理也違背人道的。這些沒有決策能力者，健康時可能表達過未來不願意長期臥床，試問持續插管、人工灌食可曾得到病人同意？許多前輩千辛萬苦立下《安寧緩和醫療條例》（自然死法案），不就是要保障病人沒有決策能力時，家屬可以要求停止無效的維生醫療嗎？簡單說，「被善終」不是社會亂象，以無效的維生醫療延遲病人的死亡才是社會亂象。醫界不面對這個無效醫療造成的亂象，還要指責努力面對、減少這亂象的人，我難免感到委屈。

文中提到「斷食善終」被過度美化，指出斷食過程可能出現「脫水、電解質不平衡、譫妄、幻覺、低血糖、昏迷」等症狀。這些症狀是所有臨終病人都可能出現的現象，就算是在安寧病房離開也一樣。這是死亡的自然過程，何必以此來驚嚇沒有醫學知識背景的民眾。我的三本書講的都是個案的實際狀況，沒有美化，經歷過的家屬最明白。有些家屬反而問我：病人情況怎麼這麼好？都沒有痛苦耶！（註：與預期、傳聞中的不一樣）這樣的報導是污名化斷食往生，我個人認為非常不負責任。建議媒體多採訪有實際斷食往生經驗的家屬，應該可以得到客觀的評論。

還有一個標題是：外界視斷食善終為「較溫和的安樂死」，專家指病人「無表達意識」與法規差異很大。這指控犯了很大的邏輯錯誤。在安樂死合法的先進國家，喪失自主意識者，本來就不適用於安樂死法，他們沒有資格申請安樂死。所以全世界都是引用《自然死法案》或者「預立醫囑」來保障這些人的善終權。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是全體國民都簽署了預立醫囑的，所以家屬考量病人最大利益的代理決策權（台灣民法第七十六條），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線，也是基本人權。台灣民眾面臨的困境是家屬的「代理決策權」只有在簽署同意書讓病人接受醫療的時候，被視為理所當然；家屬想拒絕無效治療保障病人自然死亡權的時候，常常被拒絕。有此經歷的家屬，可以深刻感受到這其中的矛盾。

另一標題是「檢察官：斷食善終遊走灰色地帶」。文中提到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條加工自殺罪是以受人囑託、幫助他人自殺，或是謀為同死而犯前項行為者。斷食善終的案例是沒有提供食物或者移除鼻胃管等消極不作為，並沒有採積極投以藥物，或勒斃、悶死等物理殺人行為，沒有加工自殺罪構成要件，而是遊走於道德、法律間灰色地帶。

我以為他要說消極不給食物未構成加工「殺人」罪，此處談論的是加工「自殺」罪，此言應是視自主斷食者為自殺，探討家屬是否違反「加工自殺罪」。自主斷食者自主決定停止飲食，與拒絕醫療一樣乃是基本人權，強制灌食才是侵犯了他人的人身自由。自主斷食不是自殺，家屬自然沒有加工自殺之嫌。我不明瞭何以被稱為遊走法律與道德間灰色地帶。我只知不明就裡的民眾看到這標題，絕對感受到的是一種警告的訊息。我協助的自主斷食者，都是身染重病、重度失能或老衰者。生死事大，病人與家屬經過深思熟慮，才能下此決定。這三年多來，被我或被家屬勸退的人數也不少。針對適當的對象，有深刻的理解與毅力，配合家屬的陪伴，方才可能實行。這是病人對於其死亡自決權的一種選擇，期待人們予以尊重與祝福。

我身為復健科醫師，數十年來看著越來越多沒有復健潛能的病人，靠著維生醫療終身臥床。如今因緣際會我接力當一個吹哨者，提醒各界這是一個醫界應該面對，需要設法解決的嚴重議題。這篇專題報導所有的標題都是負面的，連為了平衡報導而採訪我本人，給的標題竟是「變調的斷食善終，畢柳鶯：非我本意」彷彿我因為陪伴自己的母親斷食往生，不負責任的推銷這個觀念，造成社會亂象，深感懊悔（註：這不是我的感受，是主編下的標題）。我受訪時強調的主要論述「拒絕無效醫療，還給病人自然死亡權利，需要家屬放手和醫界協助」反而未受重視。媒體成為替某種意識形態者服務的工具，用力撻伐「斷食善終」，卻沒有負擔起媒體該有的社會責任：「不預設立場，看見問題的全貌，分析解決問題的方法，提出建言。」這篇報導顯然會讓更多家屬不敢放手，更多醫護單位不願意協助家屬撤除無效的人工維生醫療，還給病人自然死亡的權利，這對社會有任何正面意義嗎？我深以為憾！

現在已經不是「今天的報紙，明天的垃圾」時代，這些偏頗的言論永遠存在網路上，只要在搜索引擎鍵入「斷食善終」就會出現。現代人必須具備區分資訊之真偽與優劣的能力，才不會被誤導。片段的言論不值得信賴，最好能夠吸收完整的資訊，才不至於誤己又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