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0日 星期三

促成趙可式教授推動安寧療護的歹終場景如今依然存在

二〇二五年十二月四日趙可式教授投稿聯合報評論版聲援我,讚譽我文才好、口才好,自謙她看過我的書和採訪,知道辯不過我,所以為文交談而不是辯論。其實她是女中豪傑,文才、口才、辯才不知道比我好多少倍。我瞭解她要說的是,我推廣拒絕無效醫療其實都符合安寧緩和的精神,所以不與我辯論。我早看過她的書,聽過她的演講,受她啟迪。我們來看看她以前經歷過什麼,就知道她是何許人也,她的中心思想是什麼。


以下文字摘自天下生活出版《如果還有明天

 那年,我15歲,母親的死亡—驚心動魄的歹終,幼小心靈承受巨大的創傷。

生活在華人文化不會公開談論死亡的話題,所以我不能理解,為什麼母親會受那麼深重的苦難?每次去醫院看到母親毫無意識地躺在病床上,卻因痛苦而日以繼夜不停地呻吟,扭曲的面容,身上插滿管子,鮮血不斷從鼻胃管中流出……父兄姐姐只能無助地站在旁邊哀聲嘆氣,而我,害怕極了!卻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死亡前必須承受這麼巨大的痛苦嗎?

 

於是,我夜夜做惡夢,常常想著如果我此時自殺,是否就能逃避疾病臨終時面臨的折磨?我甚至模擬想像各種自殺的方法:上吊、跳樓、燒炭……卻都因怕痛而不敢嘗試!但是幼小心靈承受的巨大創傷已如刻骨之痕難以磨滅!

 

那年,我30歲,父親可以算是善終嗎?我扮演了殺父之女嗎? 

 

經歷了母親的歹終,於是見到血就會腿發軟頭發昏的我,居然選擇了就讀臺大護理系,親友們認為不可思議,而且預言會有始無終。沒想到,護理專業卻成了我至死不渝的終生志業!

 

身為一名護理師,86歲老父多重疾病纏身時,當然負起了照顧者的責任。

 

父親的心、肝、腎、肺,皆一個一個地衰竭,我有大半年的時間不能躺下休息,24小時守候病床旁,隨時抽痰、翻身擺位、餵食、清潔……等精心照護,所以雖然父親170公分的身高,只剩皮包骨29公斤體重,全身皮膚卻完好毫無破損!

 

有一天,父親因膀胱炎膿尿,醫師告知必須做「膀胱造廔術」插管以引流尿液時,我們全家都慌了,接著更糟糕的是濃痰抽不出,必須做氣管切開且插上氣管內管以利呼吸及抽痰!


父親罹患重度失智症,無法自己做決定,但他過去是將軍,非常看重尊嚴,我們開了家庭會議,一致認為父親若神智清醒,一定不願意在他身上到處開洞插管,做這些治療雖可以延長生命,卻無法治癒他本來的疾病,因此延長的是「瀕死期」而已!

 

於是全家人都同意拔管讓父親「自然死亡」,以脫離苦海!然而,兄姊們雖一致同意,卻委由我來執行拔管,因為我是護理師!

 

40多年前的台灣,在法律上、文化上、社會認知,以及醫學倫理上,這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當時父親住的醫學中心醫護人員,更認為我們要「殺父」。

 

我害怕做錯,於是回到母校臺大醫學院,用了兩個禮拜的時間,在醫學圖書館查閱了所有相關「不予及撤除維生醫療」的醫學倫理文獻,才知道「自然死」是不用「過度醫療」去延長「必然會死亡的病人之瀕死期」,完全符合醫學倫理,也符合西方先進國家的法律,只是當時的台灣並不知道。

 

於是,我肯定我們是對的,卻無法說服當時的醫護人員及社會,我準備好一個小包包,裡面有盥洗用品和衣物,及一本《聖經》,以便入監獄服刑「殺父之罪」。

 

於是在家人圍繞父親病床旁,做完「四道人生:道謝、道歉、道愛、道別」後,我親手拔去了氣管內管,20分鐘後父親無痛苦地平安去世。


之後,我進入某醫學中心作臨床護理師,就特別對末期的病人共情同感。有一位在梨山種蘋果的老榮民,因罹患肝癌,多次出入我服務的病房,他無家無親無友無金,一無所有,我對他特別悉心照護,他每次返醫院看門診時,就會千里迢迢背著一大袋自己種的蘋果送我,我都會含著眼淚道謝。

 

後來他病情惡化又住院了,我非常清楚這次他是不可能再爬山回到他在梨山的家了,但誰也不去打破這個談死亡的禁忌。

 

有一天,我值小夜班時,他忽然因食道靜脈破裂,口吐大量鮮血,接著心跳呼吸停止,值班醫師立刻推來急救道具車,熟練地進行一套「心肺復甦術」:從嘴巴插入氣管內導管、後背墊上硬板以便做心臟按壓、脫去衣服以便在胸口電擊……,醫師更命令我爬上病床施行「心臟按壓」,我使勁按壓想要把他救回來,每按壓一下,鮮血就從口中沿著氣管內管噴出,染紅了我全身的白制服。

 

他大腹便便的肚子,因前一天引流過腹水留有一個小孔,我每按壓一下胸口,黏黏的腹水就會在壓力下湧出小孔,流到床單及我的制服上。我越壓肚子越小,因為腹水流出了;越壓胸口越軟,因為肋骨斷裂了!如此折騰了約一小時,直到醫師喊停,並宣佈病人死亡。

 

醫師離開後,剩下我獨自一人做遺體護理及收拾殘局。我看到老榮民因痛苦眼睛大睜;拔掉氣管內管後,嘴也大張,很難閉合;全身血污加腹水,我費了3小時清理仍掩不住腥臭味。急救道具車上狼籍一片,各種拔下來染滿血污的管子,各種被鋸開的藥瓶……清理、清點、補充備貨、又用了3小時,以便下一位病人需要時用到!


我差不多夜夜失眠近月餘,一闔眼就浮現出老榮民那原本忠厚慈祥卻被醫療折騰到面目全非的哀怨容貌,我認真考慮離開醫院,從此放棄護理專業,因為我是在害人而非益人!

 

對於明知死亡不可避免的末期病人,難道除了應用一套無效卻傷害病人到萬劫不復的醫療武器之外,就沒有其他更人性的方法了嗎?

 

沒有人可以回答我的疑問,於是我就到醫院圖書館去找尋答案,下了班就待在圖書館直到打烊,終於在英國的醫學雜誌上讀到Hospice Care,當時不知道如何譯成中文,看內容正是我想尋求的,是現代醫學新興的一支,如何在人病入膏肓時,不再用無效卻傷害性的過度醫療,代之以身心靈的全人全家照護,最後能幫助病人善終,家屬善別!

 

我如獲至寶,辭去醫院工作積極準備,賴天主恩佑,獲得獎學金,在40高齡出國深造,學習我一心想要追求的答案—那就是「安寧緩和療護」。


註:趙老師違背醫囑幫父親親手撤除無治療效果的呼吸管,是發生在1978年,台灣還沒有安寧病房,也還沒有安寧緩和條例的時候。她是真正的先行者,真正的勇者與智者。她在47年前就在做撤除無效維生醫療的事情,留學回國後推動安寧緩和條例立法。看到2025年的現在,大家還在為替無意識插管臥床者撤除無效維生醫療而論戰,病人要翻山越嶺才能找到陳秀丹醫師撤除呼吸管、鼻胃管,大家可以想像趙老師出來說話,背後的心情有多沉痛嗎?趙老師是所有從事安寧工作的醫護團隊的老師,請大家好好思索、實踐老師一路堅持的人道與倫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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