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食往生」與「斷食善終」的來龍去脈

在網路上持續聽到一些對「斷食往生」或者「斷食善終」這名詞有異議的評論，認為斷食不一定能善終，善終不一定要斷食。斷食和善終是兩個不相干的名詞，不應該放在一起，綁架了安寧。又說「斷食」用字不正確，好像是我們拒絕給需要食物的病人進食，聽起來很殘忍，容易被人誤會；其實本意是順其自然，不用強制的人工餵食拖延死亡。感謝這些意見，讓我想到要在新書增加一節來說明「斷食往生」這個來自日本漢字與作法的來龍去脈。沒想到很有福氣的聯絡上日本的名作家茂呂美耶，幫我解惑。我是她的粉絲，而她正好對此議題有興趣，她很驚訝台灣有人在實行「斷食往生」。還提到日本仍有百分之八十的老人死在醫院，一樣插管容易撤管難，看來情況與台灣非常相似。

二〇一三年我閱讀日本中村仁一醫師的「大往生」，他在自己的生前意願書中寫下：由於本人偏愛「自然死」而非「醫療死」，故若本人陷入昏迷或無法做出正常判斷時，請協助完成下列事項（略）。若是癡呆，本人會趁自己完全癡呆之前，進行「斷食死」。並做了以下的說明：

雖然不易掌握準確的時機，不過最好趁自己完全癡呆之前，採取山折哲雄先生（西元1931—，宗教思想家）所提倡的「斷食往生法」。

不過山折先生並沒有教導具體的作法，所以我自行思考，若能像西行法師（西元1118年至1190年，僧侶、和歌詩人）一樣，覺察自己的「死期到了」，應該就會很輕鬆，所以我都盡可能訓練自己，能夠覺察體內發出的訊號，並極力順其自然。

中村流「斷食往生」的具體作法：斷五穀七天，斷十穀七天，吃木食（樹木果實）七天，斷水分七天。

會以七天為單位，有非常合理的理由，例如在比叡山延曆寺的修行中，斷水如果超過九天，通常就會有危險。對照在老人安養中心裡，老人家從滴水不沾到死亡為止，大多都在七天到十天左右，所以我才會推出這樣的結論。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斷食往生」這樣的名詞。因為不懂日文，用中文「斷食往生」這個字在網路搜尋只查到中國和台灣有幾例篤信佛法的老菩薩，當生命走到末期時，斷食、斷水，一心念佛，在家人的陪伴與助念中往生。親友在紀錄這過程時，以「斷食數日、往生極樂世界」來描述。道證法師（西元1956年至2003年，郭慧珍醫師）則描述廣欽老和尚臨終時「近月不食」，念佛仍聲音宏亮。陳慧劍在《弘一大師傳》中描述弘一大師自知時日已到，交代好後事，於農曆八月二十七日開始「絕食」，在九月初四圓寂。

我詢問《漢字日本》作者茂呂美耶，日本「斷食往生」這個詞的應用。她說「斷食」這詞很常見，用於各種斷食減肥、斷食健康法，「斷食往生法」是山哲先生所提出，通常是指老衰重症者末期不吃不喝自然死亡的過程，「自然死」是較為普遍的用法。有少數宗教家或文人，偶爾會以山折哲雄先生的「斷食往生」主張為例子，寫些自己對死亡的感想隨筆。（註：中村醫師就是其中之一）

山折哲雄先生之所以主張西行法師是斷食往生，是因為那個時代的修行僧人，本來就經常進行斷食、斷水的修行。而西行法師去逝的日子，恰好與他寫過的和歌「但願在櫻花之下，春天的二月月圓之夜離世」相吻合的關係。

山折先生曾在演講提到，自己二十多歲時曾經吐血送醫，過了兩週不能進食的生活，而獲得斷食的體感。再從日本歷史上的高僧傳等資料中，推測平安時期的高僧，從他們的飲食記錄來看，在坐化圓寂之前，均有飲食控制、逐漸斷食。斷食是為了往生的身心暖身， 他認為往生者透過斷食讓身體變輕快、精神變清澄。從斷食到死亡的過程，就像是自然死亡那樣平穩的死去，如同透過斷食而逐漸成為枯木之姿的西行法師一樣。

中村仁一在大往生書中打算把「斷食往生法」應用在完全癡呆之前，這是在身體健康還未進入末期狀態時，就斷食、斷水以求加速死亡。不過他後來因肺癌而往生，並沒有斷食、斷水。也不確定他是否有將此法應用在非末期病人的經驗。中村醫師計畫用一個月的時間漸進式斷食、斷水。在歐美是以VSED（voluntarily stopping eating and drinking)來稱呼，照字面翻譯的話是「自主停止吃喝」或者「自主停止飲食」，還不如「斷食往生」來的簡潔明瞭。「斷食」也比「禁食」、「絕食」來的溫和。美國的VSED則是一啟動就完全停止吃喝，在兩週內死亡。我選擇了中庸之道，一個星期內漸近式減食到完全斷食，然後盡量少喝水，通常在三週左右往生。斷食過程都配合人生的回顧、身心的舒適照顧和好好道謝、道愛、道別的過程，達到善終的目的。因此又稱為「斷食善終」，因為斷食只是手段，善終才是目標。

本書中斷食往生的對象，涵蓋老衰重症末期、嚴重失能者自主停止飲食的個案，也包含無表達能力的插管臥床者。這些病人健康時多半曾經交代不要如此歹活，即使沒有交代，家屬也能依據病人的性格推測他們不想要這樣的存活狀態，斷食往生才符合他們的最大利益。

以下是新書封面，將於六月一日上市，麥田出版。書封上會列印北中南四場新書發表會的時間、地點。同時將放映斷食善終紀錄片「順行」。

註一：《大往生—最先進的醫療技術無法帶給你最幸福的生命終點》，中村仁一，三采文化出版，二〇一三。

註二：黃林緞老菩薩念佛求生淨土見聞記實 (30天斷食念佛 意識清楚 阿彌陀佛不可思議)。https://blog.xuite.net/apingchung/twblog/563115786

註三：道證法師：廣欽老和尚的臨終慈悲示現。https://nianjue.org/article/56/564845.html

註四：《弘一大師傳》，陳慧劍，東大圖書出版，二〇一四。

註五：《漢字日本》，茂呂美耶，麥田出版，二〇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