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9日 星期一

思考死亡,面對死亡(《斷食善終》引言)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思考死亡就是思考生命。人從一出生,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終點。人終有一死,不過一般人很少思考死亡。也許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作用,可以避免處於恐懼死亡的焦慮。 


我第一次接觸死亡是十歲那年農曆七月半,宜蘭利澤村的冬山河邊有小朋友玩 水溺斃,我帶著弟弟妹妹加入圍觀的人群 中。當他的父母抵達時,小朋友突然流鼻血了。意外往生者見到親人會七竅流血的傳說,流傳已久,親眼目睹帶來永遠無法 磨滅的印痕。這意味著人死以後,靈魂還 在嗎?冬山河每年總有幾個人溺斃,通常是在七月半、八月半、春節前這些特殊的日子,傳說是溺水冤魂在找替死鬼。若此為真,也是死後有靈魂的印證嗎?我十二歲那年,也是農曆七月,父親夜晚騎腳踏車過橋,沒有發現橋樑修繕中,連車帶人落入河中,幸運被救起。沒想到第二天,一位深諳水性的人游泳溺水而死。全家人驚慌一場,對於替死鬼之說,印象深刻。 

從小害怕靠近廟宇,因為廟宇牆上經常出現地獄裡上刀山、下油鍋等各種恐怖 的畫面。為非作歹之人死後會下地獄,本是為了勸人向善,即使只是對父母不孝也要下地獄,對孩童而言,反而造成對死亡的恐懼。 


我的長子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經常表示非常害怕死亡,問我死亡是怎麼回事? 當時我雖然擔任醫師數年,上過解剖課,在醫院裡見過不少死亡案例,但是學校不曾開過死亡課程,醫院裡只把死亡病例當成醫療失敗的結果。定期召開死亡病例研討會,目的也是為了釐清死亡的病因。我未曾深思,死亡是什麼?臨終之人有何感受? 印象中我回答長子:「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不用怕。」他覺得這答案更讓人覺得恐怖,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什麼都沒有 了?我換了一個答案:「人死了只是肉身毀壞,靈魂會永遠存在生者的記憶中。」 


最近與他核對此事,他記得的是我跟他說:「長大了就不會怕了。」 由此可見,雖然懂事之初,曾經恐懼死亡。之後二十幾年,我忙碌於學業和工作,即使比一般人見過更多的死亡,身為醫師的我並沒有認真思考過死亡,因此無法幫忙減輕兒子對死亡的焦慮。


美國精神科醫師歐文.亞隆在《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書中描述一位母親面對孩子提出相同疑問時的回答:「你眼前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沒道理這麼小就煩惱這件事。」、「當你老到快死的時候,你要不然是覺得死亡沒什麼,要不然就是有病在身,你會想快快解脫,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那時候你都不會討厭死亡。」 


聽起來這答案深具智慧,不過這個孩子雖然記得母親的話,即使長大成人,仍然為了死亡焦慮去找亞隆醫師做心理諮商。而亞隆八十五歲所寫的自傳《成為我自己:歐文.亞隆回憶錄》書中,還是用了不少篇幅述說他自己的死亡焦慮。 


亞隆問過自己和病人:「對於死亡,你最害怕的是什麼?」常見的答案可分為兩類,第一:「無法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無法看見自己關心的人之後的發展。」 第二:「擔心自己的配偶、伴侶或者是子女,如何度過沒有他/她的日子。」不論是哪個答案,最在意的無非是自己和所愛之人,那麼有生之年最重要的事情,不就是好好善待自己和所愛之人嗎?面對死亡時,所有的名利、物質皆可拋。 


在《凝視太陽》書中,亞隆提到漣漪概念:我們每個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起了同心圓向外擴散的影響力,可能影響他人好幾年,甚至好幾代。唯有人的善行, 唯有人對他人的德澤,能夠超越己身的有限而永垂不朽。我們一生中可能對陌生人有過善行、照顧了親友、工作中服務他人、指導或啟發過他人,甚至留下文字、音樂、藝術或科學的遺產。如果感到此生沒有白活、沒有遺憾,也許可以減少死亡的恐懼。 


死亡的滋味,無人能知。畢竟沒有哪位亡者能夠回頭告訴我們死亡是什麼?然而,我們看過、聽過許多親人的死亡對生者造成的影響。朋友的母親已經八十幾歲,洗腎超過十年,在一次晨泳中意外溺斃。雖然其母在生前多次提到希望快速死亡,不要慢性臥病而死,自己受罪,也連累子女,但是母親突然的離去,這位朋友陷入了深沉而長久的哀痛。足足有兩年之久,她身陷陰鬱的情緒中,連說話的音調都與以往不同,也很難露出笑容。 


我的外婆早逝,冬山阿姨長我母親十一歲,對我母親疼愛有加,我母親視她如母。家中三姊弟自然也最喜歡這位阿姨。但是阿姨的長子在十七歲的時候,死於工廠的意外。阿姨的眼睛差點哭瞎了,表哥的遺照被一頂帽子遮著,因為阿姨看到表哥的照片又要淚流不止。從此阿姨的面容如憂傷的聖母雕像,數十年沒有見到阿姨快樂的笑過,偶爾露出笑容,也像是石膏的臉,在眼角和嘴角有一絲絲肌肉的牽動而已。在國中的年紀,我見識到「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人間至痛。 


沒想到過了幾年,她的小兒子當兵回來,騎摩托車意外身亡。我們都擔心阿姨熬不過去,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默默的陪伴她。有一位師父開導她,她與兒子的緣分淺,只能陪伴那麼多年,她因此比較釋懷了。在復健科病房,除了腦中風的中老年人以外,最多的就是年輕男性的腦外傷和脊髓損傷者,病人多半是由母親照 顧,我總把對阿姨的疼惜移情到這些母親身上。 


冬山阿姨晚年得了血癌,遠從宜蘭到台大醫院接受治療,我母親也幫忙照顧。 非常心疼她做骨髓穿刺、化療的艱辛。所幸治療後,症狀得到暫時緩解。但是三年後,血癌復發,治療無效,阿姨往生了。母親奔喪回來,興奮的告訴我,她從來沒 有見過阿姨這麼美麗、這麼春風過,臉上甚至有淺淺的笑容。她覺得阿姨終於擺脫了喪子之痛,一定是在天上見到兩個兒子了。並且告訴我,若為了多活三年,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罪,她覺得不值得,我聽了非常訝異。可見,我的母親對死亡無懼,害怕的是病苦! 


一九八〇年代,我在台大醫院擔任復健科住院醫師,植物人王曉民在父母照顧了二十年以後,情況不佳,其父母不忍女兒繼續受苦,提出安樂死立法的需求,引起社會廣泛討論。台大醫院就在立法院附近,我記得我在安樂死立法的連署單上簽了名,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安樂死的議題。當時我已經對「歹活不如好死」有所認同。 


全民健保實施以後,復健科經常要面對生活品質很差的嚴重失能者,看到病人餘生痛苦無邊,家人負擔沉重,心中非常不忍。許多女兒為了照顧父母,終身不婚,因為沒有機會交男朋友,也沒有餘力成家。許多母親或者妻子因為照顧臥病的子女或配偶,長期被困在病床邊,沒有自己的生活。當然,也有男性家屬作這樣的犧牲,這些男性在復健醫院裡面都被當作模範生一般讚揚。我覺得毫無尊嚴的終身纏綿病榻,對當事人及其家屬而言都極其殘忍。一直期待安樂死完成立法,倏忽四十年已過,可惜至今尚未成功。 


一九九九年我閱讀美國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庫伯勒|羅斯所寫的《天使走過人間:生與死的回憶錄》才首次接觸到「臨終關懷」的觀念。她於一九六七年開始主持一 種研討會,請疾病末期的病人來到會議現場,不是為了探討疾病的成因與治療,而是請病人訴說他們的內在感受、需求、遺憾或者是願望等等。在那人人避談死亡的年代,「臨終」、「死亡」等名詞在一般研討會裡都不會出現。事實上,病人從家 屬與醫師的反應,對於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已經心知肚明,醫師的不明說讓他們感到憤怒,家屬的逃避也讓他們覺得孤單。這個研討會提供他們吐露心聲的機會,也感 受到有人關懷的溫暖。這樣的研討會對醫學生有很大的震撼與啟發,讓他們理解死 亡乃是人生的一部分,讓臨終者身心靈得到照顧,沒有遺憾的離開,也是醫者的任務。然而多數把死亡視為醫療失敗的醫師同事們卻非常排斥,不來參加研討會,甚至故意不轉介病人給羅斯醫師。

 

羅斯醫師關懷臨終病人所思所願的觀念,也運用到了她父親的身上。她父親疾病末期,期望回家善終,但是醫師不放行。她從美國飛回瑞士,直奔醫院,和醫師 理論。最後簽下「違反醫師建議自動出院切結書」,帶父親回家。在救護車上,她拿出預備好的香檳酒與父親乾杯,父親思念這美酒已經很久了。數日後父親在掛著瑞士風景畫的房間,聽著窗外熟悉的教堂鐘聲中安詳離開人世。這個案例凸顯諸多醫師只看見「疾病」,而未連結「病人」的感受與需求,實在是醫學教育的失敗! 


羅斯醫師將研討會經歷彙整,於一九六九年出版《論死亡與臨終》一書,得到很大的迴響,此書日後成為該領域的經典教科書。美國《生活》雜誌採訪報導了一場「死亡與臨終研討會」,讓她一舉成名。那次研討會的主角是一位二十一歲的年輕女性,她在研討會中不談疾病與死亡,卻是侃侃而談假若她能夠活下去,她有多少想做的事情、有多少抱負想要完成。羅斯從病人身上學習到,面對死亡是為了不要留下遺憾,是為了好好活著。然而院方還是對她非常不諒解,他們認為醫院是要救活病人的地方,羅斯把這家醫院變成名聞遐邇的死亡醫院。羅斯醫師被戲稱為「死亡醫師」。 


羅斯醫師的觀念超越了時代,八〇年代歐美先進國家陸續設立臨終安寧照護病房,台灣在一九九〇年成立了第一個安寧照護病房,提供臨終病人舒適有尊嚴的善 終服務。目前各大醫院都有這樣的服務,甚至有居家安寧照護的服務,病人可以在自己的家中善終。 


日本的中村仁一醫師也可稱為另類的「死亡醫師」,他從一九九六年開始定期舉辦「思考自己之死」的集會。集會的標語是「要讓現在活得精采,就必須思考死 亡」,與會人士自由溝通有關生與死的想法,討論末期醫療、癌症的宣告、腦死、 器官移植、延命治療、尊嚴死、安樂死、生前意願等等議題,許多時候大家只是分享如何活得暢快。不只談論,還要行動,辦過「壽衣服裝秀」、「模擬葬禮」、 「我要躺進棺材」等活動。在當時的日本社會,死亡還是一種禁忌,他的作為引起很大的爭議,但是這個集會每次都有數十人參加。至二〇一七年時已經連續舉辦 二十一年,有超過二百二十五次的聚會。 


中村醫師甚至在家中放了一副可組裝拆卸的環保瓦楞紙棺材,每年除夕,他會在裡面躺上幾分鐘,回想這一生,反省過去一年做了哪些事情?有什麼需要改進的 地方?未來有什麼計畫?他從七十歲開始認為自己已經過了「賞味期」,隨時都可以沒有遺憾的離開人世,每一天都是老天爺額外給予的。 


中村醫師於二〇一三年出版《大往生:最先進的醫療技術無法帶給你最幸福的 生命終點》,提倡傳統的在家「自然死」。在日本百分之八十左右的人在醫院死亡,許多沒有必要的醫療措施,延長了死亡的過程,造成人們死亡之前受到極大的痛苦。 他認為得癌症而死,是最好的死法。有充分的時間處理身後事,與親友告別。 


在他看來癌症是一種老化,癌症本身不痛苦,是治療癌症造成了痛苦。他已經過了七十歲,主張重病不叫救護車、不住院治療,在家自然死,死亡是留給晚輩最後的遺產。他對死亡的豁達,對生存的積極態度,令人讚賞。 


達賴喇嘛對死亡的看法非常積極正面。他認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不論我們喜不喜歡,它註定會來臨。害怕死亡而逃避它,還不如去瞭解它的涵義。覺知死亡之必然是一件好事,如此我們才會專注於此生的修行,善用這個已經獲得的特殊人生,多做利己和利他的善行,那麼死亡的時候將沒有遺憾。死亡可以是欣慰的事,人的靈魂將輪迴再生,死亡不過是換件衣服。這件衣服老了、舊了、破了就應該換掉,身體毀壞了也是如此。死亡如此簡單,不是神祕、黑暗的,那麼不需要恐懼它,需要的是努力過著有意義的生活。 

4 則留言:

  1. 生而無憂,死而無懼,68歲的理解與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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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想要咨詢畢教授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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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請到臉書留言。Liu-Ing B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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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toān-si̍t sēn-chiong(斷食善終)
    sī 1951nî-chhù ê góa,chin kám-tōng ê soán-te̍k,pau-koa chhiū-tsòng。
    masa sĕn-sé(馬薩先生 台文誌)
    中譯:斷食善終是民國40 年次(1951)
    的我很感動的選擇,包括樹葬。
    (正雄先生 台文書寫)
    2024/08/26(一)
    臺灣元年=中華民國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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