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代的幾項革命性醫療科技發明完全翻轉了人類死亡的面貌。其中包括心肺復甦術、血液透析術(洗腎)、心律調節器,緊急救護系統和加護病房的設立,人工餵食管、呼吸器長期使用於病人,還有各種器官移植的發展。這些醫療科技的進展發生在短短不到十年裡,讓醫界一度以為人類所有的疾病都可以得到控制,沒有意外事故的話,人類將可以活到一百歲。
果然,在已開發國家,人類平均壽命已經達到八十餘歲,活到九十歲、一百歲是稀鬆平常的事。 然而醫學可以讓人活得久,卻無法讓老人都活得好。「長壽病」成為新的醫療難題,失智症、癌症、 退化性疾病、新陳代謝疾病、心血管疾病,讓許多人老得很痛苦,照顧者負擔沉重。二○二二年九 月,九十一歲的法國著名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在比利時安樂死過世,家屬聲稱高達無病無 痛,但活得「精疲力竭」。可見得光是「極老」就很辛苦了,何況許多老人還有身心失能或者慢性病 纏身。
一九六八年在一封致《英國醫學期刊》(British Medical Journal)、標題為「被剝奪的死亡」(Not allow to die)的書信中,倫敦查令十字醫院的病理學家西默斯(William St. Clair Symmers)敘述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病例。
一位六十餘歲的退休醫師罹患胃癌,癌細胞已經轉移至淋巴、肝臟、脾臟,動過胃切除以及清 除肺部血栓的手術後,他要求「不再以任何治療來延長性命,因為癌症的痛苦已超過他能忍受的程度」。但是兩星期後,他因為心臟病發,一個晚上就接受了五次心肺復甦術重啟他的心跳,醫療人員發現他陷入半生不死的狀態。一息尚存的老醫師又撐了三個星期,經歷無數次癲癇發作與突發性嘔吐。醫療人員以靜脈輸液、輸血、抗生素、氣切來阻擋肺炎,正當準備接上呼吸器時, 他的心臟最後一次停止跳動。西默斯醫師寫道:「僅以此病例報告交付審查。本文不做任何論述或結語,留待讀者自行體會。」
二○○八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送行者》的原著《納棺夫日記》書中有這樣的文字:
我工作早期,多數人在自己家中往生,總是常見到看起來像是柿子樹枯枝的遺體。 隨著日本經濟的高度成長,枯枝般的屍體漸漸不多見了。幾乎大部分的人都是在醫院往生。
以前若是陷於無法攝取食物的狀態,就只能任由身體像枯枝一樣的消瘦下去;但現在因為能吊點滴補充營養,其造成的結果就是,從醫院抬出來的,是一具具泛黑的雙手布滿慘不忍睹的點滴針孔痕跡,時而在喉嚨或下腹部還垂著管線的浮腫遺體。
那樣的遺體不管怎麼看,都有種讓人揮之不去,像是劈裂活樹般的不自然印象,而不是給人如 同晚秋枯葉散落那樣的自然感受。
不僅如此,現在的醫療機構,甚至不給人對死亡進行思考的餘地。環繞在患者周圍的,是生命維持裝置、抱持著延命思想的醫師團,以及執著於生的親屬們。
對於面對死亡的患者來說,這就像是被安置在冰冷的機器中,孤伶伶地與死亡對峙一樣。
結果,他們總是在無從對死亡思考、也無法從任何人那裡得到撫慰的情況下,迎接了死亡的到來。
這根本談不上是什麼「美好的死亡方式」。
一九九三年身為納棺夫的青木心門書寫了以上觀察入微、發人深省的文字。那應該是當時日本社會很普遍的現象吧!兩年後的台灣,全民健保啟動,步入相同的困境中。
一九六○年代發明的各項高科技儀器擺滿加護病房,不論多麼病入膏肓,只要家屬或醫師不放棄,病人幾乎沒有真正死去的機會。死亡以前,病人通常接受了各種侵入性的治療。這種現象普遍發生在醫療科技發達的國家。歐美國家也有經歷這樣的過程,只是他們比較早開始覺醒,有了應對的政策。最主要的對策就是預立醫囑,當病人插管臥床一段時間,確認沒有復原機會時,就會依照其預立意願撤除維生系統,讓病人好走。
台灣在二〇〇〇年實施安寧緩和條例,二〇一九年實施病人自主法。可惜醫界和民間沒有充分瞭解和應用兩個善終法,造成「不應插管而插管、應該撤管而不撤」的困境,帶給病人與家屬無盡的痛苦,值得反思與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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