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往直前」─「醫聖」奧利佛薩克斯的一生

這週病房教學迴診的個案：十九歲女學生騎摩托車被撞導致腦內出血，腦部開刀已經三個月，被移除頭蓋骨處腦部凹陷。患者四肢都能動，但是神智不清，像個孩子一樣或哭、或笑、或鬧，時而拳打腳踢。我跟學生們分享，早年移除頭蓋骨的個案，外科醫師通常在半年後才將它蓋回去，後來慢慢提前到三個月，最近有些患者在術後一個月頭蓋骨就補回去了。沒有頭蓋骨保護，豆腐般的大腦組織，因承受大氣壓力而凹陷，平躺後稍微隆起，起來坐的越久，凹陷就越嚴重，讓腦細胞無法正常運作。我過去的經驗，頭蓋骨補上去以後，患者的認知、語言、運動功能都會大幅度的進步。我建議住院醫師追蹤病人頭蓋骨補回去後的情況，有了這經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病人是我們最好的老師，教導我們如何照顧好其他的病人。

不過，病人要轉到別院開刀，人不在眼前，還要他記得追蹤，也是強人所難。我利用這個機會，介紹我最崇拜的醫師─奧利佛薩克斯(Oliver Sacks, 1933-2015)給大家認識。他是我見過最認真追蹤病人情況的醫師，不但從門診、病房追蹤到家裡去，還搭飛機到別州、別的國家去追蹤，不是追蹤幾星期、幾個月，而是數十年。除了好奇心、追根究底的心，還有醫者的慈悲心。這是讀了「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火星上的人類學家」後的深刻印象。 看了這兩本書，才知道有名的電影「睡人」是根據他的書改編的，飾演患者和醫師的勞勃迪尼諾和羅賓威廉斯雙雙得到最佳男主角獎。根據電影，我對薩克斯醫師留下靦腆、溫和、慈悲、勤奮、聰慧、有毅力的印象。

薩克斯於2015年8月因癌症過世，當年4月他的自傳出版，2016年中文版也在台灣出版。我看到書的封面，覺得不可思議，體格魁武、穿著皮夾克、騎著重機車的時髦年輕人，實在和電影或書中的薩克斯完全不搭呀！

薩克斯的少年傳記寫在「烏絲舅舅」裡（他當時熱衷於化學），「勇往直前」從他在英國牛津大學學醫講起，他1960年畢業後到美國舊金山接受實習及住院醫師（神經科）訓練，1965年到紐約行醫。1967年（34歲）在慢性病醫院服務時，嘗試用剛發明的巴金森症特效藥讓一群昏睡數十年的腦炎病人甦醒，這些經歷後來描寫在「睡人」(Awakening)一書。

他重視「病人」而不只是「疾病」，老闆要求他將研究結果用統計的方式來寫論文，他執意要描寫疾病對病人的日常生活有什麼影響，所以像寫小說一樣，把病人的個性、思想、病情演變鉅細靡遺的描寫出來。1969年完成的「睡人」直到1971年才在英國出版，得到很好的評價，也得了文學獎。但是美國的醫學界對「睡人」這本書，沒有任何的反應。當他寫完書回到紐約時，立刻失去了住處和工作，成為在紐約各醫院會診的兼差醫師，沒有專任的職務，也沒有豐厚的薪水。但是他堅持做他認為對的事情，花很多時間診治病人，到病人家拜訪，認真的寫下詳細的病歷。直到1985年「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出版，在紐約時報暢銷排行版蟬聯26週，他搖身成為暢銷作家，在學術界才開始受到重視。（賴奇萬教授筆下「不世出的天才」，當了將近15年的流浪醫師，真是命運坎坷啊！）

1976年，有位英國年輕醫師讀了「睡人」深受啟發，寫信要求到紐約來選修他的課。他的回信中有這樣的一段：「我不屬於任何部門，我是個混口飯吃的吉普賽醫師，到處打零工，勉強維生而且不穩定。我不可能提供任何正規的教學，或提供任何正式認可的學分。........在各式各樣的門診與療養院裡，跟截然不同的病人相處，非正式的東西我看了、學了、做了很多，而每一個「邊看邊學邊做」的情境，本身自然而然都是一種教學情境。我發現，我在每個地方看到的病人都活的很帶勁，都很有意思、很有意義，我從來沒有看過哪位病人沒教我一些新的東西，或激起我新的情感、新的思路。我覺得，那些和我同在這些情境下的人也分享、促成了這股冒險的精神。我把所有的神經學、所有事物，都視為一種冒險。」這位英國學生還是來了，後來也成為一位傑出的醫師、生理學家、作家。

一生擁有英國籍而只有美國綠卡的薩克斯，為何27歲就來到美國，並永久居留，理由之一是因為他是同性戀，不但當時的英國保守社會無法接受，連他母親（外科醫師）也說：「你是一個令人憎惡的人（引用聖經裡的話），我寧願當初沒有生下你」。年輕的他深受傷害，但是後來他能諒解母親有一個精神分裂症兒子之後，又聽到最疼愛的么兒竟是同性戀時，因深受打擊而有了那樣激烈的反應。會說故事的薩克斯其實從小聽父母（父親是家醫科醫師）在家裡講述病人的故事，而得到薰陶。他把病人的故事當小說寫，在醫界引起一些爭議，他的父母親都支持他，並對他的書稿提出意見。

興趣廣泛、博學多聞的薩克斯八十二年的精彩人生，讓這本書高潮迭起，有不同興趣的人可以在書中不同段落找到很多深具共鳴之處。他熱愛文學與音樂，酷愛運動（游泳、潛水、舉重、騎自行車、騎重機車）與旅行（譬如騎重機車橫跨美國），他被毒癮與憂鬱症困擾了七年，從小有偏頭痛、臉孔辨識困難，曾經骨折、坐骨神經痛、單眼失明，這些經驗讓他寫出許多具有學術價值又有文學性的書籍（譬如因為左腿骨折而寫出"單腳站立的人"，還有"偏頭痛"、"幻覺"、"看得見的盲人"等）。1971年出版的睡人，其實到1990年才改編成電影，拍片的過程在書中也有精彩的描繪。書中不只談到許多有趣的腦神經學病例，各種他有興趣的科學，也描寫了他與親人、愛人的互動，更多是他與結交的傑出作家、醫師、學者（其中有不少是諾貝爾得主）之間的腦力激盪及友誼。這實在是一本感性與知性兼備的好書，更是醫師不可錯過的一本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