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連理枝，在天比翼鳥——老夫妻同步斷食善終紀事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二日十二點多顏阿嬤在舒服的精油按摩之後，神態放鬆、安詳的往生西方樂土了，四個子女、媳婦、女婿、孫輩隨伺在側，追隨兩天前離世的阿公一起去天上作神仙了。

阿公八十八歲，失智十年，末期攝護腺癌，不認得人，也不說話，無行動能力，可以由口進食。阿嬤八十七歲，三年前嚴重腦中風，癱瘓在床，只能歪歪斜斜的靠在輪椅上，外籍看護餵食時，一口食物總有半口又掉出來。本來夫妻倆與二兒子一家同住，阿嬤中風以後，分開由長媳和二媳婦帶著兩個外籍看護一起照顧，住在雙拼的透天厝，每天都見到面。

他們有位女兒住在澳洲，本來每年都回台灣幾個月，因為疫情緣故這次隔了三年才回來。在國外經常視訊，以為爸媽還好，回來陪伴幾日，驚覺父母過的日子太痛苦了，想起父母曾經交代老了絕對不要臥床拖磨。她曾是我的病人，長期追蹤我的部落格，也看了「斷食善終」這本書。向我表達考慮同時為兩位老人家進行斷食，尋求解脫。老實說，我剛聽到時嚇一跳。

再一想，假如一位可以，兩位有什麼不可以？從一般角度來看，他們要同時失去父母，是雙重的悲傷。換個角度，父母在數年的低品質生活之後，可以攜手到天上從此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庇佑自己的子孫，不也是喜事一樁嗎？

我說沒有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如何讓家人得到共識。這位女兒很厲害，她花了三天的時間，與國內國外的手足溝通，形成共識。這封她寄給家人的公開信，讓我很感動。溝通的過程開啟了家人更加親密、團結的旅程。

《大家早安，經過溝通，了解我們家兩個盡心盡力的媳婦，身體健康因為長期的壓力發生很多的問題與狀況，爸爸媽媽「居家照顧」這幾年有形無形給家中帶來非常大的工作負荷和壓力，尤其是精神上的，更不用說張羅全家三餐、醫療用品、醫院門診、疾病住院、兩個看護的管理和生活的細節…。

如果現在不進行「斷食善終」，就是我們子女決定讓爸媽繼續過著疾病臥床，無法行動，生活無法自理的生活。（註：這句話，我真是欣賞，好有擔當）

媽媽中風之後，不到三年時間全身僵硬、喉嚨舌頭退化，每天約十個小時以哀嚎的聲音來表達她身體的不舒服，更不要說精神上的折磨。爸爸除了嚴重失智以外，因為藥物副作用和身體機能退化，全身痠痛不斷抓癢，肯定是每天忍受著折磨。

我長年在國外每天醒來就感謝在台灣照顧爸爸媽媽的兩位弟媳和看護，這是發自內心的感謝與祝福。很高興離別三年，今天能夠再看到爸爸媽媽，抱抱、摸摸他們，說說話、唱唱歌、聊聊天，這也是我今年最大的收穫。我最感佩服和安慰就是兩三年前兩位弟媳安排爸爸媽媽在家照顧，沒有送往老人院，這是爸媽晚年最大的福氣。幾年的「居家照顧」之後，爸媽無復原機會，情況越來越嚴重，現在安排進行「斷食善終」是我的目標。

一般而言，美好的事或重大之事，都需要數次的溝通和無比的耐心，這一點我有很多的學習，因為「事緩則圓」。進行斷食往生這個重大的決定，我的態度是：一切不可強求，家人要感覺自在，要願意放手，才能夠無憾，這是王道。爸爸媽媽好聰明，生的四個孩子，在他們面對晚年生活的困境時，讓我們兄弟姐妹以及媳婦、女婿，有機會不停的學習和成長，必且更加團結。原來這是爸爸媽媽送給我們最好的禮物。感謝，與大家共勉。》

他們很有效率，在取得共識之後第二天，就開始先減少點心和水果。然後每餐改三分之二碗，兩天後每餐三分之一碗，之後改為兩餐、一餐、只喝水、斷水。每餐只吃三分之一碗時，外籍看護哭著說：怎麼吃這麼少？我請他們告訴看護為什麼要這樣做，不然她們也會有創傷。

這期間我們剛好成立了在宅善終友善團隊，有四十家散在台灣各地（包括蘭嶼和澎湖）的居家安寧護理所加入。我有了生力軍作後盾，第一次轉介個案就是這對老夫妻。

減食第八天，我和居家安寧護理所的護理師一起去家庭訪視。除了解釋斷食的緣由，我告訴她們阿公阿嬤雖然不會講話，但是他/她們知道你們對他們很好，很感謝你們，他們到了天上會保佑你們平平安安，找到好老闆的。

那天我回答家屬們提出的疑問，我發現我最主要的角色是安定他們的心。老實說，斷食過程我在文章描述過多次了，但是個別回答他們的疑慮，是針對他們立刻要面對的狀況，所以效果更加明確。

居家安寧護理所的團隊還包括醫師、社工、心理師，甚至有中醫提供針灸止痛的。從此家屬、安寧團隊和我組成一個line群組，隨時可以用文字、影音來了解病人的狀況，醫護也可以儘快給予解答。我因此也陪著他們家人一起再上一堂生死學。

安寧團隊的功勞非常大（有健保給付，需備好病歷摘要），家屬隨時在群組發問，都可以快速得到解答或處理，例如血壓、睡眠、排尿、排便問題，藥物調整，指導精油按摩，解釋瀕死跡象等等。

阿公從頭到尾安安靜靜，沒有特別不舒服，也沒有要過食物，逐漸虛弱，睡眠時間延長，斷食第二十四天半夜在睡眠中安詳往生。

阿嬤狀況比較多，調整藥物改善她的睡眠，曾經喃喃自語說個不停，我說不知會不會是在與靈界溝通？或者她在表達心中感受，給她聽音樂也許可以安撫情緒。媳婦放佛樂給她聽，阿嬤竟然字字分明的跟著唱「南無觀世音菩薩」，感覺她已經準備好要跟著菩薩走了。

有次躁動不安，女兒在她耳邊輕輕唱著：「高山清，澗水藍，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她睜大的雙眼，竟然慢慢的闔起來，平靜的睡著了。另一次的錄影傳來阿嬤咬字清晰自己唱整首「兩隻老虎」，令人莞爾。孫子餵阿嬤吃飯，放在阿嬤耳邊的手機傳來曾孫唱著阿祖最愛聽的歌曲，這些畫面也是讓人感動的永恆。

這麼多的子孫圍繞身邊，唱歌、聊天、按摩、擁抱、親吻，這些陪伴多麼的溫馨，充滿了愛。大家對死亡沒有恐懼，人生最後一哩路，家人團結一心陪伴兩老。阿嬤經歷了高血壓的迴光返照期、低血壓、血氧測不到、皮膚有紫斑、解黑便，在阿公往生後兩天，阿嬤追隨阿公到天上去作神仙了。家人心懷感恩，歡喜送別，一切圓滿。

斷食期間有幾位孫輩從馬來西亞、美國、澳洲回來陪伴幾天，本來預期會帶著悲傷、難過、沈重的心情離開，沒有想到住在阿公、阿嬤家幾天，服務阿公、阿嬤，看著自己的長輩這麼團結一致，在充滿了愛的氣氛下照顧老人家。他們也得以學習面對死亡的課題，發現臨終的過程可以這樣溫暖，帶給他們滿滿的歡喜，對死亡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斷食只是過程，善終才是目標，善終最重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他們做到了。

居中協調讓手足得到共識的這位女兒在父母往生後這樣說：「我覺得畢醫師這次協助我們做斷食善終有一個很重要的意義，就是在長輩都還有意識之時，經由家人的陪伴，海外子孫的返回家園，爸媽聽到熟悉的聲音，親人的話語，抱抱身體的接觸與按摩服務…往生之前家人陸續出現，有機會道愛、道謝、道歉、道別、道善。這一路走來，現在大家心情除了不捨之外，都很平靜，很穩定，而且每天用感恩的心情在講這件事情，這是生命裡面非常重要的一段，面對死亡我覺得大家都改變了，變的更豁達、溫暖、更會關心別人，這也是我們家人的一大收穫！」

我說：「顏爸顏媽的善終過程給我好多啓迪。他們在人生最後送給子孫很棒的禮物。我和讀者也都收到了這份禮物，謝謝你們。」

向阿公阿嬤致敬，他們的善終始於健康時給了子女明白的指示：「當生命沒有了品質和尊嚴，不要臥床拖磨。」

向顏家子孫致敬，雖然他們不捨長輩的離去，但是尊重長輩的意願，給予長輩充滿愛的陪伴，讓他們不再受苦。這是真愛，是真孝順！

斷食善終這二到四星期的歷程，對於往生者和親人而言都深具意義，這段時間長短適中，讓往生者感受到尊嚴與愛，讓親人在數星期的道別儀式中，與往生者產生更深的連結，足以克服悲傷，轉化成深深地祝福與歡喜。生死兩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