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23日:
朱鎔基以猙獰面目出言恐嚇台灣人民,而國民黨居然打出『為了您的身家、性命與安全請投票給國民黨候選人』這樣的失格競選廣告次日,我按耐不住,於院內戴起陳水扁總統競選領章。院內同仁非常驚訝外省第二代的我,怎會票投民進黨?執筆的此刻是總統大選後第五天,母院台大醫院外仍聚集了許多情緒激動的抗議民眾,大家都注意到民眾中以老榮民及外省人第二代為多數。到現場說是安撫群眾其實比較像在煽火的也是外省人民代。院內同仁對此事看法截然不同,有大加韃躂的,也有想北上聲援的。看來選舉前媒體上政客、御用學者各擁其主,造成價值觀混亂而形成的『信者恆信,疑者恆疑』荒謬現象,禍害還真不小。趁著主講全院性學術演講時向同仁呼籲,請大家一切歸零,敞開胸懷認識及包容各族群的背景經歷與理念,相信不管投票給誰的,都是希望台灣更好。
父親是外省人,母親是本省人,現在自認為是台灣人的我,蔣介石去世時傷心落淚,1991年美國進修回來前夕仍與台灣留學生辯論著當然應該與大陸統一,2000年3月18日的日記標題飛舞著:台灣人民勝利,台灣民主萬歲!這一路的轉折,其實是一趟觸動心靈深處的發現台灣之旅。
我出生於宜蘭縣五結鄉利澤村,父親隻身隨國民黨政府撤退來台任教於利澤國小,母親出身貧農,考上師範學校也沒錢去念,年紀輕輕嫁給了父親。父親在學校教國文及歷史,在學生心目中口才很好,很會講故事。不過通常我們三姊弟只有在颱風、淹水、停電的時候,才有機會聽父親講故事,有趣的故事沒記得幾個,記憶較深的是他講他個人的經歷以及大陸的總總。
父親高中未畢業就參加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行列,結果沒跟日本打過仗,一路剿匪到撤退來台。他把戰爭的驚險當故事講給我們聽,告訴我們十八路軍多麼殘暴兇惡,多少老百姓被騙了,下場多可憐;還給我們看一些小冊子,圖文並茂的控訴共匪的罪行。因此三姊弟從小打從心底擁護學校裡『反共抗俄、殺朱拔毛』的標語,作文的時候真情流露的寫出:『要努力讀書、報效國家,拯救大陸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結論。
小學班上同學只有我和一位警察的女兒是外省人,老師大多是本省人。記得有幾次,學校規定不可講方言,講方言要處罰。結果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只要一開口講起那台灣國語,大家就笑成一團。因此不可講方言的禁令,總是沒有超過十分鐘就解禁了。回想起來是導師有維護母語的用心,故意不嚴格執行的吧!因此我這個鄉下長大的孩子,並沒有對禁止講方言這件事,留下深惡痛絕的印象。村子裡除了學校裡幾位外省老師,街坊鄰居、同學、母親的親戚都是本省人,家父的國語沒有鄉音,我則一口台灣國語,台語有明顯的宜蘭腔調。因此不亮出我的姓氏,別人和我自己一樣都以為我是本省人。學校裡的外省老師娶的都是本省太太,雖然聽說母親嫁給父親時家人極力反對的原因是本省人痛恨外省人,卻沒有人會繼續講下去告訴我為什麼本省人恨外省人,我好像也沒有認真追究過。就這樣,小學畢業以前,我沒有認同衝突的在一個本省人村落的半外省人家庭中長大。對教科書裡所講的事情則全盤接受,深信不疑,因為爸爸也說蔣介石北伐抗戰有功,是民族救星呀!
小學畢業,父親通過中學教師鑑定考試,舉家遷往中壢市住了六年。新明中學三年唸的是女生班,班上外省人、本省人、客家人比例相當,大家都講國語。北一女三年是女校,學校裡許多老師、教官都是外省人。這六年中我發現自己雖然有個外省姓及籍貫,可是我深深感到我與外省人有很大不同,不論是外型、舉止、思考還是講話方式。隱約覺得整個社會中外省人有種優越感與優勢,但自己並未擁有。然而自己又不像真正本省人,不是外表,而是內在,也清楚感覺得到本省同學是把我當外省人的。有趣的是我發現與客家人相處時沒有這種認同的尷尬,不曉得這因素是否大到可以解釋後來自己嫁給了客家人,要好的知己中有好幾位也都是客家人。令我意外的是,客家人在我心目中,代表的是刻苦勤奮、堅忍、團結等優質的形象,一直到認識很久以後,才知道客家人的先生及好友竟然都覺得當別人說:『原來你是客家人啊!』真正的意思是你這麼優秀的人,竟然是客家人呀!這才聽說本省人與客家人之間居然也有一層恩怨。幸好對這些事情我感覺遲鈍,中學六年中,不論那個省籍的長輩,對我的評語都是:用功、單純、不胡思亂想的好孩子。那六年因為學校風氣的關係,我不論在學校、在家中、出外幾乎只講國語,心目中聯考第一,因此那六年我算是『國語人』或者是『聯考人』吧!嚴格講,省籍意識只在潛意識裡。
台大醫學系的七年,因為學號是按照聯考報名地區來排的,因此北部同學學號在前段,南部同學在中段,後面近三分之一是僑生。三段同學分別持國語、台語與廣東話三種語言,班上成了三國鼎立,辦活動、住宿、聊天都個別窩在一起,語言的影響不可謂不大。雖然畢業前三國之間有相當多友好關係及情誼,可是也有不少同學之間,七年過去竟然沒有說過什麼話。這七年中省藉意識影響不明顯,倒是北部人、南部人、廣東人(僑生)成了三組人的代名詞。也許成長背景的差異大於省籍因素吧!
大學七年中,學術自主性高、反對運動發源地的台灣大學,並沒有給我甚麼政治上的啟蒙,不論是老師或是同學對於政治、歷史,都屬於欲言又止的曖昧態度,感覺上知道的人互相心照不宣,像我這種不知不覺的人也沒機會聽到什麼。同學裡一對金童玉女,男孩是本省人,女孩是外省人,聽說男方家長因為二二八事件對外省人沒有好感,父母堅決反對兩人的交往。這是我頭回聽到二二八,可是不論是同學,還是當事人,都沒人明講甚麼是二二八,回家也問不出結果,還被教訓小孩子不要管政治。
美麗島事件發生,大家圍著電視看,知道被抓的人是政治犯,不是壞人。可是在沒有足夠資訊,又覺得政治的事情很複雜,無處也無強烈動機去弄清原委,就這樣算不上有深刻感觸的竟然把那件事當成日常的新聞,過了就忘了。連林義雄家中的慘案,對心靈的震撼沒有停留多久,也隨風而逝了。不過心裡隱約知道這些人應該是被陷害的,對政府有高度的懷疑,對政治感到厭惡,我唯一的反抗方式是從來不去投票(直到我出國進修回來)。隨著年齡增長對國民黨的不信任感與日遽增,但是媒體上民進黨民意代表及群眾運動的暴民形象,我難以接受。我無法理解為什麼為了爭取好的事情,會要用到這麼不好的方法?假如反對黨也讓人無法寄予厚望,我們的希望在哪裡?一九九0年出國進修前,是我對政治的厭惡及失望情緒達到頂點的時候。
赴美進修期間,基本上我並沒有特別接觸到或思考過有關台灣的問題,只有幾件偶發的事件值得一提。加州我進修的醫院裡有一位來自大陸也唸過台大的醫師,每次都向他人介紹我是來自China的畢醫師,第一次我不加思索的立刻修正:是Taiwan不是China,並努力解釋台灣和中國有何不同。之後再有這種情形,我每次都要更正之,潛意識裡覺得來自China是不怎麼光榮的事情,台灣雖然還不算真正的民主,比起大陸那可要好多了。另一位在台灣軍方醫院工作過多年移民到紐約的華人醫師,閒談間說起美國西岸有不少台灣來的移民,竟然否認自己是中國人,而自稱是台灣人,真是忘宗背祖。我並沒有附和,心想他們這種說法也沒有什麼不對呀!
進修回國的前夕,在紐約中國城與弟弟的留美同學們聚餐,大家難得的談起國家大事,有人贊成台灣應該獨立,而我屬於反對的一方。平常並沒有深刻思考過這樣的問題,當時卻直覺的說出堅決反對台獨的理由。我說台灣就好比是離開窮困的大家庭出外創業的子弟,如今飛黃騰達了,怎可以不認老家的父兄。還發下宏願,如果大陸民主化了,缺少復健醫療方面的人才,樂意到大陸去幫忙。看來這個時期,隱性的台灣人意識與顯性的大中國情結並存,而我並沒有感受到這之中的矛盾。
進修回國以後一段時間,有天電視轉播盧修一立委與某政府官員指著鼻子互相對罵、丟東西的鏡頭,但沒講清楚是為何而吵,我的反應仍然是對雙方都感到不以為然。當天在美容院裡讀到自立晚報有相關的報導,不同的是它只報導盧修一的發言內容及官員的答覆,沒有評論,也沒有報導吵架的事情。盧修一的發言,在我看來,完全是天經地義的基本民主思想之陳述,官員的反應一言以蔽之就是封建。當下我體會到媒體報導方式影響讀者判斷之大,與家人商量後,停掉聯合報,改訂自立晚報。
從自立晚報的副刊,陸續認識了居住美國的台大校友台灣文化醫師林衡哲(大學時代在國內創辦新潮流文庫,1984年在海外創辦台灣文庫),日本的台灣文學守護者張良澤,加拿大的台灣人作家東方白(十載寒窗完成台灣歷史大河小說『浪滔沙』),以及國內的台灣文學之母鍾肇政。他們在世界各個角落為台灣所做的努力與付出,令我異常的尊敬與感動,也從此展開了我的認識台灣之旅。我購買了前衛出版社發行的『新台灣文庫』20餘冊以及『台灣作家全集』50冊做為認識台灣與台灣文學的入門。 首先讀了彭明敏「自由的滋味」,吳濁流的「無花果」,張良澤的「四十五自述」,以及「許曹德回憶錄」。
前兩本書讓我認識了台灣的近代史,瞭解了這兩位前輩及其他同胞對台灣所做的偉大奉獻,非常驚訝於這麼重要的人物與著作,我以及許多同胞居然完全無所聞,這是一個怎麼樣被蒙蔽、扭曲了的社會,這些書過去多年是禁書,如今也都被擺在書店不起眼的角落裡。後兩本著作,我閱讀時悲喜交集,喜的是他們所描寫的成長過程、台灣社會,我感到非常親切、非常真實,覺得這樣的本土百姓文學,才是真正貼近人民心聲的文學,與主流的反共拍馬屁文學真有天壤之別。悲的是終於瞭解二二八的悲慘真相,以及二二八之後知識份子的噤聲與忍辱。
任職成功大學中文系的張良澤為了發掘、保存台灣文學作家的作品,讓年輕學子有機會親近台灣文學,認識台灣,到了緊衣縮食甚至賣命的地步,竟然也被當作政治嫌疑犯,而不得不流亡日本,愛台灣竟然是那個時代最大的罪名。張教授在日本繼續以微薄的教員薪水,努力的到古書店收購台灣有關的書籍、史料,以私人力量在日本成立了『台灣文化藏書館』。身邊的同事、朋友少有人認識這位真正愛台灣、有超人意志力的前輩,真是可惜又可悲。
之後,大約有一年多時間我著魔似的閱讀有關台灣歷史、民主運動的書籍以及台灣文學作品(感謝前衛出版社的堅持)。一路走來,為充滿悲情的台灣人民而哭,為鐵蹄下無數高貴的靈魂之堅忍而喝采。一旦,你開了眼,認識了生養你的偉大母親─台灣,它就是一條不歸路。你越瞭解她,你越心疼她,就越愛她,越想保護她的尊嚴與生存空間。你會發現原來有好多可敬又可愛的人默默的在各個角落為台灣的人民以及這塊土地而打拼。你一點都不寂寞,這些識與不識的愛台灣的人士,結合成為越來越大的強有力的網。你不再覺得氣餒,因為這些力量將給台灣帶來希望。真正發自內心認清自己是台灣人、認識台灣歷史與本質的那年,我已屆36歲高齡,果然是名符其實的後知後覺了。
省籍情結對任教於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舍弟畢恆達而言,其影響更加的曲折。從小弟弟在物質生活上非常節儉,他在台大當助教時,我勸他不必節省到衣服穿破了還不換新的,在他出國留學以前,他的標準答覆是:大陸千千萬萬的同胞還在受苦受難,我怎麼可以奢侈浪費。他還說:這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朝一日,能夠站在萬里長城之上,看看我們祖國的大好河山。因此他出國留學前,我和家母一再地勸告他,專心唸書,不要上了中共統戰的圈套。我們最擔心的是熱愛祖國的他,會不會像陳若曦一樣跑去大陸報效祖國。那個時代,回歸祖國等於是有去無回,這件事讓我母親擔憂了好幾年。弟弟事後陳述:「到了美國,發現台灣不是自己所經驗的,大陸也不是自己原先想像的。」
在服兵役期間因不堪長官壓力而加入國民黨,但從未參加過政黨活動的弟弟,留學回國後和台大城鄉所師生接了不少民進黨縣市長委託的案子,而被部分同仁攻擊太親近民進黨。在擔任陳水扁市長顧問期間,因為十四號公園預定地事件站在民眾這一邊,而遭部分黨外人士給他扣上新黨的帽子,只因為他和夏鑄九老師都是外省人。馬英九競選市長期間,弟弟在十四號公園預定地事件中的新聞片,未被告知就被當成競選廣告。我為他背了黑鍋而叫屈,他倒是坦然的說:我是無黨無派的,別人愛怎麼想,是別人的事。我只忠於學術,忠於人民,該批評的事還是要批評。目前有些現象顯示連學術界都因為省籍、黨派情結,而影響到學術中立、價值中立的大是大非,這確實是令人擔憂的事情。
本文進入尾聲的此刻,選後的抗議行動終於落幕。李登輝應聲下台(辭黨主席),宋楚瑜想回國民黨的陰謀,被擁宋人士吵成了陽謀而無法得逞。可憐被封建的黨國剝奪了一生幸福與自由的第一代外省人(被統治者),懷抱著「大中國」、「國民黨正統」這些神主牌而對民主的新生(政黨輪替)感到惶恐與憤怒。又有那仍未睜眼認同台灣、唯恐成為弱勢的外省人第二代在表達他們的恐懼與不滿。加上野心政客、大陸人士的居中煽動與扭曲,眼看選舉造成的省籍與族群對立沒有和解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讓人不免憂心。深深的祈望有股力量幫忙大家『打開心內的門窗』,讓這塊土地上各種出身背景的族群學習互相包容與尊重,建立一個多元化、多采多姿、和樂又團結的社會。願天佑台灣!
Dear Bih
回覆刪除你看不看此節目? 新聞挖挖哇 20140423? 尤其是part 6 應該在公民課給學生看 學習何謂民主
馬總統瘋了
謝謝你提供的訊息,看完節目了。對於為何我們不能要核四有了更深的認識。日本人福島事件以後,節能省電融入生活,有5%住戶屋頂有太陽能發電板,也可以給台灣人一些啟示。林宅血案以及林義雄先生的情操,我以前就有所瞭解。應該要細讀「只有香如故」,會有更深的認識和啟發。
回覆刪除令人感動的文章 E. Yu
回覆刪除林義雄前輩成功的喚醒民眾對核四議題的重視,已經停止禁食。看來島嶼逐漸露出曙光!
刪除謝謝您的文章分享^^ 我也是外省第二代,宜蘭出生長大,母親是台灣人,大概我五歲(1981年)時家人搬離了眷村,融入本省人社區。您文中提到改訂自立晚報,進而以開放的態度開始認識本省政治人物與台灣文學,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大轉變,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當一個價值觀形成後,即便我們知道價值觀是有一些錯誤的,我們仍會以許多理由合理化與保護存在已久的價值觀。以我為例,雖然我知道台灣本省政治人物對台灣民主的貢獻,但政治立場偏藍。所以,是否有其他的催化劑讓您升起熱情,以瞭解台灣本土政治人物呢?
回覆刪除我的立場轉向台獨、支持在野黨應該有三重理由。第一:我出國進修前從來沒有投過票給國民黨,表示雖然在父親、教科書和政府洗腦下有大中國情節,但是對於國民黨政府貪污、選舉買票、做票、特務治國等惡行是感到厭惡的。第二:在出國進修一年期間雖然沒有涉入任何政治活動,明確體認到自己是台灣人而不是中國人。第三:認真閱讀台灣的歷史與文學以及台灣立場的報紙,認清國民黨以黨的利益凌駕國家、人民的利益,用兇殘方式迫害追求民主的黨外人士,那些血淚斑斑的歷史讓我徹底的唾棄國民黨,拒絕被更專制兇殘的大陸統一。我覺得台灣的民主化,民進黨有非常的大的犧牲與貢獻,但是許多人無法從藍轉綠,一部份也要怪罪民進黨某些政治人物的作風。少數人當權後一樣有貪贓枉法的行為,雖然比例和程度上比國民黨少太多了,但是因為偏藍媒體和民眾用放大鏡在檢視他們,用雙重標準在要求他們,就讓國民黨有機會不斷的對大眾洗腦,他們沒有比較好。另外一件事就是許多民進黨委員問政時咄咄逼人的風格和抗爭時粗暴的手段,讓很多人忽略了暗裡藏刀殺人的國民黨之大惡,反而只看到民進黨表面上為了阻止暴行保護人民所呈現的小惡。這是我期待民進黨能夠改進的地方。至於國民黨,看他們這幾年民主倒退、濫用公帑的表現,顯然已經病入膏肓,我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今年3月份的學運給我非常大的啟發與鼓舞,我因此才知道有非常多年輕人,不論他們的出身背景是藍或綠,他們可以客觀從公平、正義等普世不變的價值來看待時勢,而不是像老一輩的有著「統」或者「獨」、「藍」或者「綠」的包袱。台灣最糟糕的是政府和媒體,但是台灣有世界一流的民間力量。只要我們認真的監督政府,當政府真的是以國家、人民的權益為最優先考量來施政的時候,台灣就會快速的向上提昇的!你願意看完我的文章,且在這裡留言,只要你再多花點時間看幾本真正的台灣歷史與民主運動書籍,我知道你很快就會醒悟的!祝福你!也祝福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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