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情的說道:「唉!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是錯的。對許多人而言,人生最大的傷害正是來自父母。」聽我這一說,她泣不成聲。原來,只要她對親友抱怨母親傷害了她,幾乎得到的回應都是:「你真是不孝,怎麼這樣說自己的母親。」在百善孝為先的華人世界裡,受虐兒女不能責怪父母,還要自責自己不孝!
在公共場所,最讓我坐立不安的情況是,有父母公然的、不停的數落著孩子,甚至破口大罵。小孩已經手足無措,什麼事也不敢做,他們仍然繼續叨唸孩子的不是。常常想挺身提醒這些父母:你只是在發洩情緒和壓力,孩子不是你的垃圾桶,不要再傷害你的孩子了。卻沒有真的實踐過。也許,我忙著安撫內心深處那個傷痕累累的小女孩。
曾經在書店看到「家庭會傷人」這本書,卻沒有勇氣買回來看。我沒有那麼強的心臟去讀一則又一則各種家庭傷害的故事。
卡夫卡三十六歲時寫了「致父親的信」(長達85頁),是我最早讀到洩漏家庭如何傷人這種難言之隱的文章。看了這封信,我才瞭解是什麼樣的父親讓卡夫卡寫出「變形記」這麼疏離、孤獨與絕望的人生困境。
致父親的信是這樣開始的。
最親愛的父親:
最近您曾問過我,問我為何會說我畏懼你。如同往常一樣,對你的問題我無從答起。一來是我的確畏懼你,二來是要闡明這種畏懼涉及到具體細節太多,憑言語很難說的清。
在你看來,事情彷彿是這樣的:你一輩子含辛茹苦,為子女,尤其是為我犧牲了一切,我才得以過著「奢侈放縱」的生活,我享有充分的自由,不愁吃穿,什麼也不用操心。你並不要求家人對此回報,你知道「子女的報答」是怎麼回事,但要求我們至少態度放親近點,有些同情心。而我,卻從來就躲著你,躲在我的房間裡,埋頭在書本上,與癲狂的朋友交往,沈溺在偏激的思想中;我從來沒有與你推心置腹的談過話,在其他方面對家庭也從來沒有什麼感情。
這些文字讓我看了拍案叫絕,天下的父親竟有這麼像的,覺得心有戚戚焉!信中有更多卡夫卡被父親傷害的細節,讓我感到「安慰」,原來跟卡夫卡的境遇比起來,自己實在是好命太多了。也許就是這些家庭傷害,讓卡夫卡寫出許多直指人心的經典巨作。假如卡夫卡是在一個愛的家庭長大,他的著作又會是何種面貌呢?
卡夫卡這封給父親的信,在他母親的阻止下並沒有交給父親,直到卡夫卡死後才發表。卡夫卡的父親假如看了兒子這封信,應該只有暴跳如雷一種結果吧!沒有到窗前作勢要跳樓,讓他當著家人面前下跪,就算他走運了!
在我看來,敢寫這樣的信給父親,簡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我最後一次寫給父親的悔過書,是我三十歲懷著老二在家安胎的時候(父親當我面經常罵我老大:這個也不會,長大了沒出息),信中極盡委婉的說明不要孩子步我後塵的心境,我想父親並未接收到我想傳達的訊息,但他永久的保存了這些兒女們從小到大被他情緒勒索逼迫寫的悔過書,那象徵他保有父親的威權吧!有時還得意的拿出來說嘴,卻不知道我們的心在淌血。
豬哥亮擅自公開女兒寫給他的私信,在媒體放話要公開場合才見謝金燕,是一個父親為了權威、面子而不顧妻兒感受的例子。這些父親太愛自己,竟讓人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愛兒女。
胡茵夢的自傳「死亡與童女之舞」提到她那佔有慾強烈又專斷的母親造成家庭破碎後,讓她不能親近父親。並嚴厲掌控她的一切,傷害她的自由與自尊。她年紀輕輕就退出演藝圈,傾心於心靈療癒的閱讀與書寫。她在母親病危住在加護病房時與母親和解,並且相約下一輩子再做母女;她深信女兒就是母親投胎轉世的。看來很溫暖的結局,也是一種自我療癒吧!
在建中當國文老師的作家陳燁女士在「半臉女兒」一書描述她因為有小臉症的畸形容貌從小受到歧視而極度自卑的艱辛成長歲月。她的父親是一位花天酒地的敗家子,沒有盡到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卻總是在需要錢的時候,回家掠奪她們所剩無幾的財物,甚至搶走她坐政治牢出獄找不到工作的哥哥賴以為生的乳羊。
在電話中聽到父親的死訊,她心中想著:我等這一天,等的太久了。這樣描述見到父親的遺體時的心情:「他完全不是我五歲時候的那個父親,他甚至不是我的什麼人!我轉身過去,看著微明的灰濛冬晨,覺得這一切全然與我無關,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真是荒謬透頂。」這段話把我完全驚呆了,為人師表的她,怎麼敢公開這樣無情的描述自己父親的死亡?
從小我最怕看到子女追憶逝去父母的文章,那種真摯的深情,那樣深沈的悲哀!自覺不可能生出那種情感,更不可能寫出那種文字。陳燁的文字,助我擺脫傳統禮教的桎梏。當家母因家父往生後沒有掉淚而自責時,我安慰她:「沒有關係,這個時代不用再演戲了!」
閱讀賴佩霞的「回家」時,家父已經往生快一年。看完書,我得到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放鬆。在部落格寫下:「已經過了中年的我們,怎麼能對幾十年前保守社會裡我們年輕的父母有任何怨!放下了,好輕鬆。」然而,幾十年的重擔沒有那麼容易完全放下,事後我再閱讀第二遍、第三遍要重尋那種感覺而不可得。
最近讀了楊索寫的「惡之幸福」。這是她繼「我那賭徒阿爸」之後的第二本家庭書寫。讓我訝異的是她的雙親還健在,她就把父母與她之間的衝突,鉅細靡遺的寫在書上。賭徒阿爸讓一家十口永遠生活在困頓與爭吵之中,母親辛勤持家、承受家暴也對孩子施暴。父親一句早知道把你賣到「查某間」(妓女戶)的氣話;母親暴怒下罵她:「你這個不孝的女兒,將來會不得好死。早知道當初生下你得時候,就該把你捏捏死。」傷她至深。
八個孩子中,楊索看的書最多,也是文化水準最高的孩子。但是,她國中畢業就離開了原生家庭,出外做傭人、女工(後來當上記者)。離家前留下一句話:「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會回來跟你們要一毛錢!」。曾經一個人住了兩個月的精神療養院,她也不曾通知任何家人。
不過當她經歷過更多的人與事,觀看年老的父母一生的艱辛與困頓,終於與他們和解。她寫下:惡是必然,因為生在人間。惡是一塊巨石,橫亙途前,你得用力攀爬,用心去滴穿。有時不甘心,有時問天無語。但日久,路也就出來了。奮鬥,即是一種幸福。
楊渡、楊索和我一樣都是四年級生。楊渡「水田裡的媽媽」,同樣有一位嗜賭的爸爸,出手闊氣但不善理財,借高利貸,開空頭支票,常在外賭博、應酬或者跑路。做為一家精神與經濟支柱的媽媽,因為違反票據法被通緝,警察來抓的時候,從後門倉皇逃走,嚇壞了四個稚齡的孩子。身為長子的他才十四歲,警察離開後去屋外的稻田裡尋找媽媽,看到橫臥在水田中半身濕透,一片漆黑中母親驚惶的雙眼。這影像成為他一生難以磨滅的痛。
楊渡當了幾十年的記者,把家庭書寫放在時代的脈絡中,同時描繪了台灣這幾十年來的社會變遷以及生活在社會底層大眾所經歷的悲歡離合。在書的扉頁,他提字獻給父親、母親。他已經擺脫父親曾經的放蕩與顛沛流離所帶給他的傷害。
有兩把打小孩打到裂開的尺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一把長的、彎彎的、咖啡色的木尺;另一把短的、直的、黃色竹子製的尺。聽說我最後一次挨打是初中的時候,我不記得被打的畫面,只記得我發誓將來絕對不打小孩。我當老師,也絕對不責罵學生。
曾經規勸一位同事不要打小孩,他說:「我從小被打大的,小孩不打不成器。」也許每個人敏感度不同。台大某外科教授斜坐在椅子上,翹著腳,一臉輕蔑的辱罵學生:「呵!呵!呵!你們有像台大醫學系五年級的學生嗎?」這個畫面,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在父母的信任與讚賞中長大的先生說:「那位教授修養不好,你管他!」
我問母親:「你們為什麼要打小孩?阿公有這樣打你嗎?」(外婆在母親四歲時過世)媽媽一臉無辜的回答:「我當時是想,小孩子小時候不好好教,將來長大學壞就來不及了。」我突然開悟,原來從小不是被打、就是被罵,沒有得到過讚美而極度自卑的三姊弟,只是剛好生在我們家而已。換做是任何其他小孩生在我家,也是一樣的下場啊!
跳開來看,父母親是兩個沒有被好好疼愛過的孩子,在那保守的社會中,接受有限的教育,有他們自己的壓力與心結,在不順遂的人生中討生活。就算是非親非故,也值得同情與諒解,何況他們生養了我們。
父親往生剛好滿三年,希望他已經投胎到一個好人家,有疼愛他的親生父母,有很多書可以讀。
心有戚戚焉
回覆刪除我心亦如是!
回覆刪除一切可怕的人 都是因為缺少愛啊 E. YU
回覆刪除書寫是一種省思,也才可抽離旁觀!之後的放下,才是真正的與自己和解,內心才能平靜!我想,時代也是種無法改變的存在,個人的領悟才能帶來改變,但是談何容易?我們能從自身做起,愛孩子,推廣愛的正確態度,相信親人間的傷害才能逐漸下降!!!
回覆刪除說的好,旁觀才能放下。原諒他人,才能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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