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貫徹長輩不急救不插管的意願

 今年六月我到台南的烏邦圖書店新書發表，由台南才女王美霞老師策劃並與我對談。在討論時間，有一位女士邊哭邊說：「我爸爸有帕金森氏症，很早就交代絕對不急救、不插管，沒想到有一天吃飯後突然喘不過氣來，叫了119，救護員發現爸爸沒有呼吸、心跳，問弟弟要不要急救？弟弟立即說「要救、趕快救」。結果爸爸現在躺在加護病房插著鼻胃管和氣管內管，我弟弟很自責，我們全家人都覺得對不起爸爸，讓他受罪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當時只能回答她：「臨時發生狀況，回答要急救，這是人之常情，不要自責。已經這樣了，也沒有辦法。氣管內管只能使用兩星期，最多四星期，若情況沒有復原，醫師建議作氣切，你們可以拒絕。」

兩個星期以後，我收到這位女士的email。很幸運的他父親脫離了呼吸器，已經回家，詢問我如何斷食善終。

我與她通話，詢問病情。75歲男性，三年以前小中風，神經內科診斷有帕金森氏症，行動漸漸不方便。一年以前，外出已經要輪椅代步，只能在家中短距離在看護扶持下緩慢行走。語言和吞嚥功能也明顯退化，很容易嗆到。上個月有一天用餐中一直喘，趕快扶他到床上休息，還是喘。打給119，救護員抵達時說病人已經呼吸心跳都停止，得到弟弟允諾後立刻急救，插了氣管內管，到醫院以後才恢復心跳，馬上送加護病房。診斷是吸入性肺炎，敗血性休克，因為心跳停止時間長達十幾分鐘，醫師判定救起來也是植物人。家屬要求放棄治療，醫師說已經住院了，該做的都要做。

疫情期間，家人無法探視、陪伴，一家人愁雲慘霧，後悔不已。

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個星期，病人脫離了呼吸器轉到一般病房，五天以後出院，身上帶著鼻胃管和氧氣管。每天餵五罐營養奶，因為餐前反抽胃裡都還有奶，且大便都是糊狀，居家護理師建議每餐用半罐奶加一半的水。

她發現爸爸精神好的時候，可以用搖頭、點頭回答簡單的問題。我建議要好好跟父親溝通，他是否願意斷食善終，要詳細告訴爸爸斷食的過程怎麼作。雖然他不會用語言回答，他其實都知道你們在跟他說什麼。要好好跟他道謝、道愛、道歉。

幾日後實施漸進式減食。

隔了十天沒有消息，因為要去台南敝墟書店二度與王美霞老師對談，我想起了這位病人，聯繫家屬第二天演講完，去他們家探視。

我先在客廳與家人談話，手足和他們母親都在。我詢問了病情以後，問他們有沒有什麼問題。姊姊說血氧忽高忽低，心跳快，血壓時高時低。我說血氧就不用測了，增加你們的焦慮而已。然後搬出一千個人死亡有一千種面貌的老說法，父親在家死亡是送給大家的禮物，他如何示現，都是他要教你們的功課，只要接納，不必擔心。（我心裡想，一個活人要進入死亡，各器官逐漸進入關機狀態，當然各種生命象徵都不穩定，但不好這樣直說。畢竟他們沒有學醫。其實這是大多數家屬都會提出的疑問。）

弟弟抱怨，當初在加護病房，不能去探視，他向醫師表達要放棄治療，醫師卻不理他。我福至心靈，回答他：「我覺得你爸爸很聰明耶，他才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醫院死去，他很努力的撐著，才能回家裡來舒服的走。這段時間子孫都會陪伴他，把想告訴他的話都說給他聽。他才能無牽無掛的走，你們也比較沒有遺憾。你不用因為當初搶救他而覺得自責，任何人碰到這種突發狀況，一定都是回答要搶救的。你的反應，很正常啊。」

姊姊說：「是啊！我們沒有任何人怪他，但是他很自責。爸爸回來斷食，這段時間家人更加凝聚。」

弟弟又問：「爸爸是虔誠的佛教徒，不知道這樣作有沒有違反了教義。」我說：「我不是佛教徒，不過有看一點佛學的書。以前很多高僧都是知道時間已到，交代完後事，盤坐不吃不喝仙逝的。有一位佛光山分院住持請我安排讓她臥床多年的母親住到護理之家斷食善終，佛光山的人間衛視也請我上節目。有兩家慈濟醫院請我去演講。所以我知道至少這兩個門派不反對。若是有人說這是餓死，將來要當餓死鬼，這不是正信。自古以來，所有老衰重病的末期都是吃不下、喝不下而走的。或者有人說這是自殺，那也不正確。這樣做是拒絕以人工方式延長死亡的過程，是解除生命末期的痛苦，不是不愛惜生命。達賴喇嘛也說當身體毀壞，就像衣服舊了，要放下這毀壞的身體，換一件新衣服再來。」

姐弟倆聽了很高興，說父親是慈濟人，這樣他們心裡最大的疑慮就放下了。

老先生很瘦，呼吸短促，兩眼有一層白霧，眼神沒有對焦，好像望著空無。感覺上，時間不多了。他已經完全無法與我互動。我相信他仍有神識，照例還是自我介紹，說我是醫師，他女兒的朋友，稱讚兒女們很孝順，捨不得他受苦，決定讓他少吃一點，可以早點去天上逍遙自在。形容了天上有多好，告訴他如果看到白光或者菩薩來接引，就跟著去，不要怕！

六天以後（出院兩星期）老先生在完全斷食後的第一天，安詳的往生了。家人為他感到喜悅。

事後姊姊告訴我，她母親罹患紅斑性狼瘡三十幾年，已經洗腎多年，對死亡有非常大的恐懼，目前有比較鬆開了。弟弟也因為父親的事情，把心思/人完全放在家裡，這是多年以來最大的改變。過去，雖然他住在家裡，但一直都像是房客那樣，出門/回家無拘無束。我想，雖然父親用了這麼辛苦的方式，但或許是一個讓弟弟轉身，好好面對父母家人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