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救母長路迢迢

我收到過最長的一封求助信是兩千五百字，除了描述母親的病況、他的心情，並且將他查閱到的所有相關法案內容一併附上，來解釋母親符合了哪些條件，屬於末期病人，應該可以移除鼻胃管，終結母親的痛苦，但是居住的護理中心和訪視醫師拒絕了他的要求，而求助於我。

畢醫師您好：

        前不久親戚傳來畢醫師受訪的youtube影片，觀賞之後腦海浮起漣漪，上網google蒐找瀏覽多份有關報導及影片，立即買回畢醫師兩本著作，閱讀之後對於斷食善終的疑慮及施行狀況，心中漸有脈絡可循，請求畢醫師協助長期臥床的母親擺脫病魔之苦。

        家母七十八歲，五年多前因車禍嚴重腦傷，腦部開刀後，沒有復原。目前呈重度植物人狀態，四肢癱瘓、雙目失明、鼻胃管及氣切內管留置、大小便失禁，需二十四小時專人照料。合併有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四肢攣縮、僵硬，尿布、衣物難以更換；痰液黏稠難以抽取，須不定時化痰，病人常因痰液哽住，無法順利咳出，嗆咳漲紅臉表情極為痛苦。去年十二月發生右肱骨骨折、大腿骨骨折住院治療。母親住在某醫院附設護理中心，我和弟弟若有休假就去探視母親，看她每兩小時需翻身拍背、更換大小尿布，豈有睡眠品質可言。每日需不定時抽痰多次，抽痰時抽痰管深入放進氣管內，須承受極度痛苦；鼻胃管從鼻孔深入連結胃消化器官、氣切管深入氣管內，其身體器官因維生之用長期承受醫療器材侵入之苦，且於每月更換時的痛苦又是反覆折磨，二十四小時臥床日復一日，宛如生活在人間煉獄。

       我的父親癌末臨終，出現死前囉音時，用力說想回家。醫護量血壓、心跳，說「生命跡象穩定」，不准回家，次日上午在醫院往生，成為我們兄弟一生的遺憾。我的母親曾經交代過不急救、不插管、不氣切，如今已經這種狀態五年多，我們真是愧對母親。要求轉安寧善終，醫師的回答也是「生命跡象穩定」，不符合規定。媽媽的情況這樣悽慘，醫護只會回答生命跡象穩定，我實在是難以接受！

        因每位醫師的醫學教育、從醫經驗、醫療生死觀、個人生命價值觀等互異，對於病人生命末期看法及認定標準不一，煩請畢醫師介紹引薦認同「斷食善終理念」的醫療單位或者機構，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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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他幫媽媽掛號另外一位安寧緩和科醫師徵詢第二意見，這位醫師很有耐心，花了一個多小時看了家屬提供的所有資料，包括我受訪的影片，也跟家屬借了我的著作，說要回去詳讀。看診過程中，這位醫師也與我對話，交換意見。我和家屬因此燃起希望，等待這位醫師的回覆。

我告訴家屬：你碰到貴人了，這麼有耐心的醫師不是每個人都碰得到耶。期待醫師慎重考慮。

次週召開家庭會議，醫師認可病人屬於末期病人，也簽署了相關文件（安寧緩和條例，拒絕心肺復甦術以及人工維生治療家屬同意書）。但是團隊決議，可以派遣居家安寧團隊到病人家中進行斷食往生，不方便在安寧病房進行。除非病人出現需要住院治療的急症，才能轉入安寧病房。可惜兩兄弟有苦衷，沒有辦法帶母親回家。回報的電話中他充滿了憤怒：「醫院肯幫忙一個理由就夠了，不肯幫忙千萬個理由也沒用。」

安寧病房團隊的共識是：狀況穩定沒有需要住院之急性症狀病人，若是只因為末期斷食，不宜入住安寧病房。醫師暗示病房裡有那麼多工作人員，看來他一人難以作主。什麼是需要住院之急性症狀？最常見的是感染肺炎時，不使用抗生素，讓病人敗血症而亡。外人來看，一定覺得荒謬，不願意讓病人停止強制的人工餵食自然死亡，要等有併發症不治療，才允許病人死亡。醫師難道沒發現這完全不是以病人為中心，而且是不合人道的。是誰賦予了醫師掌管別人如何死亡的權力？這不是這家醫院的行為特異，這是通例！這麼多社會菁英，竟然對這種違反人性的制約習以為常？

中間我們接洽了其他院所，都得到否定的答覆。

家屬只好接受我的另一建議，送母親到外縣市的醫院，住院進行斷食往生。負責的醫師曾經在慢性呼吸病房工作，他說那裡宛如有心跳的停屍間，他立誓要解救慢性插管臥床的悲慘靈魂，救一個算一個。

以下是病人兒子所作斷食往生紀錄：

第一天：解開生命桎梏。

醫病召開家庭會議達成共識之後，醫師為媽媽撤除無效維生醫療（含鼻胃管和氣切內管）。媽媽不再有因為氣切內管卡住咽喉，痰液哽住無法順利咳出，不時漲紅臉、表情極為痛苦的現象，狀況平穩。

第二天：尿液較深色，精神狀況良好。

第三天：精神有點疲累睡意感，洗頭、洗澡，其他狀況還好。

第四天：凌晨呼吸較急促，血氧血壓較低，心跳較快。塞軟便劑，助排便。傍晚進入昏睡很平穩安靜，喉嚨發出喉喉的聲音。

第五天：早上呼吸較平穩但喉喉聲音還在，有大便、小便，洗澡。晚上稍為發燒、心跳快。

第六天：早上呼吸平穩，擦澡，有小便，顏色很深色、尿液較少。迴光返照睜大眼睛，看著媽媽說告別祝福的話：感謝媽媽的生育之恩和養育之恩，兒子和孫兒都已長大了，無需擔憂，希望媽媽跟菩薩去修行，保祐兒孫。之後閉眼又睡著了。整天下來都很平靜、安詳。

第七天：一如往常沒什麽不適，血壓血氧正常，心跳稍為快一點，小便少量，晚上十點多開始呼吸較喘。

第八天：早上六點有小便較多，呼吸較喘有中止現象約十秒，身體有紫斑出來，眼球會晃動，整個過程都沒有痛苦、感到安詳，早上八點往生，善終圓滿！阿彌陀佛！

從長子寫信給我到母親善終，為期三個月又十天。斷食往生前後八天。

個案分析：

1）病人有併發症時才轉安寧，不治療，讓病人因併發症而死亡，這個作法，其來有自。因為安寧緩和條例裡面，八大非癌疾病附帶了發燒、電解質不平衡、瀕臨死亡等條件，才符合安寧收案。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執著於不重要的條文，就讓自己綁手綁腳，無法顧及更高的病人權益。

2）有些醫護人員感受到目前許多大醫院的作法違反常理，但獨排眾議有其困難，所以他們寧願自己出來開居家醫療診所或居家護理所。他們主要的工作型態是到宅服務，上山下海深入民間，可以明顯感受到病人和家屬真正的需求，就更能以病人為中心來考量，用更人性化的邏輯來解讀法規。不分日夜，過年過節也往返奔波於不同家庭間，而且收入相對微薄，在我心目中他們是真正的行動菩薩。

3）這位媽媽撤管過程可以發現氣切管的留置可能是為了抽痰方便，卻讓病人更容易生痰，且咳痰不易。氣切管移除以後，病人更舒適，就會讓家人有「這幾年真是白受罪了」的感受，這種例子非常常見，常聽到居護所團隊回報。

4）到院後直接停止進食和進水，過程平順，八天就安詳往生了。兒子請假八天來照顧，沒有影響工作。在國外也是採取直接停止食物和飲水的方式。對病人和家屬都好。

5）長期臥床病人骨折，並非罕見。躺久了，身體沒有承受地心引力，也沒有肌肉收縮的刺激，所以會有骨質疏鬆。如果姿勢動作不自然，或者用力過度，都可能造成骨折。病人手腳被約束，也有關。有次家屬描述其長輩有肋骨骨折，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被作急救壓胸一個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