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養中心自主斷食的美眉

這篇分享的是一位在安養中心自主斷食往生的個案。在現實上，我原本推測非常困難，不知道她如何做到的。就我所知，她做了許多的聲明、溝通與準備。以此文紀念她。

今日臉書跳出失聯四個月的臉友名字，原來今天是她的生日。

點進去，映入眼簾的第一則訊息是「生日快樂，我想念妳！」

第二則（一個半月前）：「我們心靈相通，今天早上眼皮一直跳，原來你離開了。祝你一路好走，從此逍遙自在！」

第三則（兩個月前美眉本人的最後留言）：

我要是真發生了什麼

請記住我的五不要

我不要插管（鼻胃管、氣切）

我不要上氧氣

我不要急救

我不要水、我不要任何食物

最重要的是我不要送醫院

我都已經簽名好了

我放棄任何治療

我寫訊息詢問她心靈相通的朋友：「請問美眉是怎麼走的？往生前，她兒子有來看她嗎？」

朋友回覆：「她是斷食善終走的，過程平順。斷食前，她兒子有來過，她非常高興。」

五個月前，我收到美眉的第一封求助訊息。四十三歲的她因為肌溶解症四肢癱瘓，已經在安養中心臥床十三年。她可以由口進食，因為雙手無力，要別人餵。她的臉書貼文大概可以分為三類，最多的在抗議安養中心的環境不好，與員工吵架的內容。其次是生活多麼痛苦，活著沒有意義。室友來來去去，得一個新冠肺炎就走了，她想死卻這麼難。另外就是偶然會有朋友用輪椅推著她外出，一起去享受美食的畫面，她最要好的朋友是外籍看護，也許曾經在該安養中心工作。

她告訴我她受夠了，十三年過去，將近四千七百個日子，每天躺在人間地獄，作什麼事情都要叫人，有時叫半天也不一定有人來，連一隻蚊子都打不死。她打算在兩個月以後自主斷食，脫離苦海。希望我能夠幫助她。她最擔心的事情是在她彌留之際被送醫院強制灌食。

她早已經簽過拒絕急救、拒絕插管、拒絕送醫的文件。三年前她發生急症，被送醫院救回一命，她非常憤怒。安養中心人員跟她說，她們有詢問她的意見，她在最後關頭答應送醫。（這是一個死無對證的事件，因為她本人當時應該已經幾乎沒有意識了。她記得的是她一直拒絕送醫。）

我沒有協助過在安養中心自主斷食個案，推測她擔心的事情極可能發生：在斷食末期，昏沉之時，若安養中心違反她的意志將她送醫，醫院極可能會打點滴、插鼻胃管。多數安養中心的慣例是所有臨終病人都送急診，一個絕食的住民臨終被送醫，在台灣應該是被認為合理可接受的。

她做的準備是在臉書不斷表明自己不想活了，有這個想法多年，與他人無關，是她自己的意願。簽署了安寧緩和意願書註記在健保卡，另外簽署了文件表達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送醫，並附帶聲明：如果違反她的意志，或者趁她不省人事送醫救回生命，她不付安養中心費用了。我告訴她你還可以錄影存證，她很快錄了兩個版本的影片給我。我稱讚她講的有條有理，她高興的說著她小時候作文不錯。

給兒子的話：

兒子啊！我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你。

我沒有好好把你帶到大，這是我唯一的遺憾。

現在你也已經十八歲了，能夠自己做主了！我感到很欣慰。

我多希望你能夠再叫我一聲媽媽！

給父母的話：

爸爸媽媽對不起，我這個不孝女兒終於要離開了！

從小到大的一直給你們製造麻煩，

連到了三十歲都還要給你們添麻煩，

現在再也不會拖累你們了，很抱歉拖了那麼久！

給機構主管的話：

老闆娘，我已經在進行斷食善終了。

我不要再送醫院了，我希望你不要阻止我，拜託你了！

我真的是活夠了，已經癱瘓在床十三年了！

我在這裡十年，謝謝你們照顧我，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了！

沒有跟我計較這麼多，費用算我便宜那麼久了！

我一直都有這個念頭，我臉書上面也很常貼文說明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了！

麻煩你交班可以嗎？不要再把我送醫院了，我不插鼻胃管、不急救。

我真的想就這麼走了，讓我好好的走，有尊嚴的走掉，可以嗎？

影片的背景一直聽到有老婦人的聲音，有時哀叫、有時怒罵。她說從早上一直叫到現在，中間只有停一下下。老婦人近日被插鼻胃管，雙手綁起來，所以憤怒的在抗議。我表達同情老婦人，也同情她住在這樣的環境如何過日子。她錄影房內其他病人情況給我看，另一床是五十歲的婦人，三十幾歲就得了舞蹈症，也是臥床多年，她生氣的時候，也是不斷吵鬧、還會打照護員（註：這種病人同時有精神疾病）。我嘆息，在這裡工作的人也真辛苦。接著她拍另一個插管、手被約束老人的睡姿給我看。她說：「你看，睡成這樣，都快要摔下床了。為什麼安養中心會有人骨折，就是這樣來的。我雞婆一直叫她們來快把病人扶正，她們不但沒有趕快處理，還罵我。因為我是這裡唯一頭腦清楚的，所以會有意見、有抱怨，工作人員最討厭我。故意不讓我吹冷氣，說浪費電。」

我寄了〈有一種愛是放手〉書中有關斷食和臨終照顧的文章給她參考。討論進行當中要注意的事項！

她說：「下完這個決定，我自己心裡很輕鬆，但是也有一點害怕，擔心自己完成不了！我告訴我自己，我要堅強，我要勇敢，要堅定。我一定要努力，因為我沒有回頭路了，而且前方的路也沒有了。」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她密集的在臉書留私訊給我講她自己的人生故事、抱怨不好的待遇、講述不想活的理由。我告訴她，你寫你的，我有空才回覆（敘述本身自有意義，她在回顧人生吧！）。她說原生家庭教育不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叛逆，給家人帶來很多麻煩，所以爸爸十年前把她送來這裡，就再也不來看她了。媽媽說：「早死晚死都要死，你為什麼不早點去死。」兄弟姊妹當然也不理她了，說她是家族的恥辱。她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前夫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他也沒有能力了。

她預備斷食的時間我正好要出國三週，我希望她提前或者延後，我人在國外的話更難幫她。她說：「我這幾年省吃儉用，反正就要走了，要利用最後的機會好好享受美食。」拍了巧克力、蛋糕、大餐的照片給我看。我告訴她，斷食以前要先練習，讓身體習慣，你這樣大吃特吃，到時候很難成功的。她回我：「我要利用最後的一兩個月，快樂的享受美食，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隔天我回應她：「我覺得你時候未到，你對食物還這麼眷念，又這麼年輕，斷食往生對你而言是很不容易的。日子雖然辛苦，也許不是毫無轉圜的餘地。你還是放棄自主斷食的想法吧！」

也許我打擊了她的自尊心，從此再無音訊。

今天臉書跳出了她的名字，是她從天上捎來的訊息吧！

以此文紀念倔強、熱心、正直、自尊心強的美眉，你作到生命自主了。終於在天上逍遙自在了！

PS：

一、她的自主斷食宣言影片我有一份。當初是想，難道我需要帶著手機裡的對話、影片去營救她嗎？（她剛好住在台中的安養中心）猜想她應該也有把影片傳給重要的親友或者安養中心管理階層。表明自己的自主性，也可以讓照顧者免責，必要時當作證據。

二、側面得知，斷食過程中她只說她吃不下，沒有說她要做什麼。除了每天喝一點咖啡以外，她拒絕所有的飲食。兩週以後，她奄奄一息送醫，沒有急救、沒有插管，在一般處置後兩天往生。最後送醫，安養中心有他們的考量，避免被控告失職，也可以取得死亡診斷書。但是送的時機影響很大，感謝安養中心為了成全她，有拖到最後才送。相信美眉知道他們的善意，代替美眉感謝機構的尊重以及十年的照顧。

三、雖然美眉成功的解脫了。我仍然對於在安養中心斷食往生沒有任何的期待。她的狀況非常特別，猶如本文中所描速的。

四、謝謝美眉（化名）生前大方的願意分享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