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識帕金森氏症老太太之斷食善終

 「斷食善終」出版後三個月，我接到不認識臉友的messege：『畢醫師，拜讀你的大作「斷食善終」，實施起來最大的困難是兄弟姊妹的共識還有個人的醫學知識不足，媽媽脫水很嚴重。』這有如電報一般的簡短描述，卻讓我心驚。這位臉友不曾事先詢問我如何進行，自己照著書做，看來遇到瓶頸，有很大的壓力。我立刻打電話過去。

電話中聽聞漸進式減食已經進行快兩個月了，由她和妹妹兩人照顧媽媽。我說：「你們姊妹好勇敢，沒有詢問我細節，就自己進行了。既然你事先和母親討論過，這是順從媽媽的意願，當然是孝順，不是殘忍喔！」

事情是這樣的，王媽媽今年83歲，十五年前開始出現帕金森氏症的症狀（小碎步、動作慢、口齒不清、手腳僵硬），雖然持續吃藥，症狀還是慢慢惡化。三年多前失去行動能力，只能臥床或者被抱到輪椅上坐。曾經雇用外籍看護照顧，但是兩人合不來，轉往安養中心也住不習慣，向女兒表達希望可以早一點走，不要像個廢人似的，動也動不了，凡事都要靠別人，連螞蟻爬在身上都沒辦法處理。要放棄急救，也絕對不要插鼻胃管。

大女兒細心研讀我的書，和媽媽傳達有斷食善終的方式，問媽媽要一起努力試試看嗎？如果願意，不要待安養中心，回家裡，她留職停薪親自照顧。她是頌缽身心靈療癒的老師，每天數次幫媽媽頌缽，希望母親身心放鬆，沒有罣礙。

妹妹與母親同住，已經照顧媽媽五年，跟媽媽特別親。在斷食期間，若母親手指著嘴巴或者肚子，她就會不忍心拒絕，而餵給母親食物。姊姊比較堅定，總是用跟媽媽道歉或者是頌缽的方式轉移母親注意力，盡量不餵食。媽媽很精明，總是向妹妹要食物，妹妹內心掙扎，有時故意出門躲著這個僵局。姊妹不同調，有如廚房裡有兩位女主人。兩個人內心煎熬之下，雖然目標一致，難免偶而互相埋怨，如此造成更大的焦慮與壓力。

有位兄長說「這樣是餓死媽媽，太殘忍了」也是姊妹頭上的緊箍咒，不時啃噬著她們的心。我說「天邊孝子」因為沒有親密的照顧母親，因此比較無法體會媽媽有多辛苦，無法理解何以作這個抉擇。加上沒有親自照顧，內心難免有愧疚，也一定有不捨。心裡有這麼多糾結，所以會講出這樣的話來。你要原諒他是因為心裡難受，所以這樣講話。千萬不要用兄長的話來刺傷自己。很多照顧者都有這種經驗，遠方的孝子或孝女回來，總是提出些不切實際的意見，甚至是指責，造成照顧者很受傷。這是普遍的人性，所以美國有「加州女兒」這種稱呼來描述這現象。

以上就是兄弟姊妹不同調帶來的困擾。人與人要有完全的共識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假如大家能設身處地，站在當事人的立場，尊重當事人的意願，以當事人最大利益為考量，就可以減少衝突。

姊姊看來是五個手足中最堅定的，也詳細的閱讀過我的書，所以在電話中我給她鼓勵，確認她這樣做是對的，她就安心許多。因為她們住在台中，我答應第二天會去拜訪她們，探視她母親後，再來討論細節。

不料當天下午，她來電說妹妹打電話告訴她：「居服員看媽媽發燒、痰很多、尿是紫色的，建議一定要立刻住院。」我一聽，這是緊急狀況了。立刻要了妹妹的電話，請她不要著急，我馬上過去看看再說。

到了現場，王媽媽躺在電動床上，閉著眼睛睡覺呢！完全沒有聽到痰的聲音，呼吸和脈搏都很平順。我用手摸摸胸腔，不覺得肺部有痰。額頭蠻燙的，尿布的顏色是咖啡色。我解釋道：發燒是因為脫水加上身體虛弱體溫調節能力不足，可以開空調或開窗吹電扇，嚴重的話吃普拿疼退燒。因為脫水，尿液變得很濃，所以顏色也會變深。這都是正常現象，不用擔心。至於剛才有痰，應該是在喉頭或大的氣管，定期翻身拍拍痰就會往上到喉嚨然後吞到肚子裡。完全沒有肺炎跡象，絕對不用送醫。真的懷疑肺炎，也是請居家醫療的醫師來訪視，開抗生素服用，多拍痰就好了。

如果送醫，一定是抽血、打點滴、插鼻胃管、照X光。抽血報告出來，醫護人員沒聽過斷食往生這回事，也沒有時間聽家人解釋。可能拿到異常的檢驗報告，責怪你們是怎麼顧的，讓病人貧血又營養不良，造成你們的陰影。姊姊一旁說著：「我們都已經走了八步了，只差最後兩步。送到醫院，就前功盡棄了。」妹妹說：「碰到不了解的狀況，手足無措，就想用傳統送醫院的處理方式。謝謝畢醫師的解惑！」

我輕輕喚醒老太太，慢慢的告訴她：「我是醫師，是你女兒的朋友。她們好孝順，捨不得你躺在這裡這麼辛苦，忍耐少吃點，很快就可以去作神仙喲！在那裡，每個人都沒病沒痛、自由自在，想吃什麼就有什麼，只要用想的，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可以和你先生團聚，還會見到你爸爸媽媽喔！你若看到白光或者菩薩來接，就安心的跟著走。不要有牽掛。」

我提醒姊妹她若真的很想吃，可以吃一點點，或者喝一小匙油。定期用棉棒濕潤和清潔口腔，順便讓她吸點水，這樣會舒服很多。吃得量一定要越來越少。

大哥一直沒有說話，看著這一切。我說：「請問您對斷食有什麼想法，要不要說出來聽聽？」大哥說：「我沒有什麼想法，我覺得應該要有安樂死，為什麼政府不通過呢？」我回答：「總有一天會通過的，但是沒有人知道還要幾年，大家一起努力吧！沒有安樂死之前，也只好先這麼辦了！」

姊妹兩人安心許多，不斷向我致謝。其實我做的事情很簡單，一點點的醫學常識，相同的理念，支持與鼓勵，讓她們安心，如此而已。

隔了兩天我帶著記者去採訪。過程中王媽媽幾乎都閉著眼睛在睡覺，姊姊跟我們有比較多的互動，妹妹一直在與母親互動，不時的手握著母親的手，跟母親輕聲說話，甚至把臉貼著母親的臉龐，拿棉棒擦拭母親眼角的分泌物，用棉棒沾水濕潤母親的口脣。

聽著姊姊述說母親從小是養女，結婚以後，爸爸在外面另有家庭，晚年父親重病，母親已有帕金森氏症，仍盡心照顧了父親兩年，直到父親往生。姊妹倆的言行，在在都透露著她們對母親的疼惜和不捨。明知是為了母親好，不得不如此，心中的糾結，非外人所能體會。

我詢問昨天吃了多少？姊姊答：半碗太極米漿粥。心想已經滿兩個月了還吃半碗，我母親一個星期左右就停止進食，只喝蓮藕水。王媽媽減食的速度太慢了。我不好直說，只輕描淡寫的說，必須完全不進食7到10天，才會離開喔！

妹妹當天晚上又跟母親溝通一次，確認母親是自主要斷食快回天上，不是因為家中無人照顧才這樣做的。母親點頭確認，妹妹當場落淚，母親伸出手來，不捨的為女兒拭淚。之後，母親沒有再要求食物，妹妹要餵她，她也不吞。妹妹感覺到母親真正接受了死亡這件事，完全沒有進食的慾望了。（也許生理上，她的消化道功能已經減退，也吸收不了食物了。）

第四天的上午（減食後兩個月又五天，我介入後一週），在許多家人來探視的早晨，王媽媽安詳的往生了，就像平常睡著了的樣子。

姊姊在臉書發佈了這消息，其中有一張減食早期王媽媽的照片。我覺得非常莊嚴，發出聖潔的光芒。她虔誠的祈求菩薩讓自己離苦得樂，往生樂土。

因為王媽媽還有意識，整個斷食過程辛苦很多。我想她本有決心，但是當人虛弱、意識沒有那麼清明的時候，仍會把生物本能的慾念表現出來。加上妹妹用同理心想像母親一定很飢餓，就會出現延長整個過程的現象。若過度的延長，其實增加了變數，也更辛苦。美國是採立即完全中斷進食和飲水，兩週內結束生命。我主張漸進式的減食，一般是為期三到四週可以圓滿。

所以，要實施斷食往生以前先聯絡我，大家應該都比較安心，過程會比較順利。或者聯絡居家安寧的醫師，從旁協助也好。不過不是所有安寧科的醫師都認同此種作法，或者有相關經驗。「先生緣，主人命」，就試著找看看，有問題歡迎找我，我可以提供意見或幫忙找醫師。我是以志工、朋友身分訪視或電話討論，並不提供醫療。

註：有記者朋友告訴我，聽醫護人員轉述有家屬未經病人同意，也不了解斷食流程與可能發生的狀況，結果把病人餓了好幾個月，產生很多併發症，才被通報。聽到這消息我感到非常不忍和遺憾。希望不要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斷食往生是一件很嚴肅的重要抉擇，一定要有相關的知識和醫療作後盾才比較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