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善終：母女同心的靈性之旅（三陰性乳癌老人的化療）

 日前我九十四歲婆婆在家優雅的安詳往生，隨侍在側的長孫握著她的手，看著她慢慢的呼吸、心跳變慢，外籍看護與她道別，在她親吻婆婆額頭的那一剎那，婆婆停止了呼吸，靜靜的、優雅的離開了。兩個小時後，我收到一位病人女兒的回報：罹癌的母親當天凌晨在睡夢中帶著微笑離開了。她說母女兩人完成重生之旅，樂於分享黃金般寶貴的經驗。我將我們的互動，原汁原味的呈現，在宅善終是往生者和親人的大福氣！

女：

畢醫師，妳好。我的母親八十四歲，三陰性乳癌晚期治療後痛不欲生，曾輕生不下十次，這一生又最怕醫療體系（生我哥哥時曾發生讓她恐懼的事）。去年嘗試七次化療治療，但有抗藥性且副作用累加，讓她不斷想自殺了斷。去年底轉安寧緩和治療，但她並非末期，身體其他機能都還好，唯獨腫瘤引起的症狀感染，衰弱與止痛藥引起不舒適，或是尿道炎加上衰弱讓她生活品質越來越差，仍想輕生。

四月底又因發燒感染住院，她要求我之後即使發燒有感染她也不想再去醫院受折磨了。我接受媽媽決定，只要媽媽不再以殘忍手段自殺。她嘗試馬上絕食，剛好是我自己開刀休息那兩天，我很焦急，告訴她不需要馬上絕食，我支持妳順其自然的走，因為她食慾已經不好，常吃不下或不想吃。

從上週（五月中）開始她已經逐漸一天只吃一餐（吃菜和飯，不吃肉）加上早餐的蔬菜汁。這週她就只有喝水，一兩天早上有喝幾口蔬菜汁。但是這期間都還可以口服止痛藥（嗎啡類）和安眠藥。

而今天她太虛弱，用吸管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因此沒辦法吃止痛藥，我請看護把短效止痛藥（也是嗎啡類）膠囊打開，用溫水溶解以湯匙慢慢餵食媽媽。

媽媽只有我一人和看護照顧，我還有一個100歲的爸爸。長照與其他居服人員我是請來照顧爸爸需求，以便外籍看護專心照顧媽媽。

我今天會打給居家護理師要求將止痛藥改為貼布。但她們數度告訴我，類似媽媽不能飲食狀況，最好送回安寧病房，比較好照料。

由於我媽媽畏懼醫院，在家裡的環境尚可控制，我住的也很近，我在想是否可能讓媽媽在家往生。

我看畢醫師書中臨終照護的建議做法，發燒用貼布，但是若又尿道感染那麼我就無法給她抗生素，必然要帶媽媽回醫院是嗎？

畢：

臨終之人，尿路感染，不一定要使用抗生素。除非有症狀，那就治療症狀。萬一需要抗生素，就設法口服，沒有關係。實在喝不下，改打針。我給你尚未出版新書中更詳盡的照顧指引檔案，請參考。她想在家，就在家，大家都安心。

女：若需打針要送醫院嗎？

畢：請居家安寧的醫師來家裡打針，那是症狀嚴重才需要。尿路感染目前情況如何？

女：我有看畢醫師書裡描述的臨終照護與現象，擔心萬一尿路感染怎麼辦？

畢：沒發生的事情，不用擔心。書上寫的症狀，不是一定會出現。

女：今天媽媽沒力氣可以吸水但仍然有渴，我們用湯匙餵水，但每次都很少量因為她不能喝太多。

畢：不用勉強吃或喝，相信她自己的感受和需求。

女：好，我的確自己也焦慮，擔心她會痛或是嘔吐（前天她有想吐但沒有真的吐）、被自己痰嗆到等等。

畢：面對當下就好。你安心，媽媽才安心。

女：好，我仔細再讀一遍新的臨床指引，也讓自己安心。我就多陪媽媽。這週愛媽媽和她會掛心的人都來看過她了！她那時意識清晰，她很安慰。爸爸也昨天好好表白他的愛，結婚60了。

畢：重點閱讀「彌留狀態」那一段。其他的章節也有幫忙。

女：畢醫師，媽媽昨天下午開始一直急著告訴我：要回家，趕快，要回家，剛剛看護傳來訊息她也是這樣喊著，我們盡量安撫她。我是不是要開始跟媽媽說減少喝水，才能趕快回家？昨天下午開始使用強效止痛貼布，但是安眠藥和短期止痛藥與軟便劑都還是要磨粉餵媽媽。

我想光是止痛貼布是不夠讓她鎮靜的，怎麼做可以讓她緩和鎮靜？下周一居家護理師會來，但是她仍希望我們必要時回醫院以方便給藥（從人工血管給針劑？）

畢：這可能是臨終的躁動或者是瞻妄，試圖了解她看見什麼？聽到什麼？盡量安撫最重要。去醫院可能有更多的靈，陌生的環境，讓她更不安。靈性的困擾，需要靈性的撫慰。

女：對，我懂，我盡力多陪她，順著她的感覺來陪她。媽媽怕醫療體系，我決定忍著不送醫。

女：畢醫師，媽媽想吐，她稍稍有點意識，告訴我這是快死了才會這樣，我買了一種暈車藥貼布，希望可以緩解這個症狀。今天白天她譫忘更嚴重，我參考醫師給我的文章，有時候讓她起身看周遭，和她討論，她有所不滿，但是有時候可以接受。

明天居家護理師會來評估狀況，由於媽媽連在譫妄中都害怕留在醫院，所以我讓她看環境，是在她房間，她其實還是不太清楚。總之，我不會送媽媽去醫院。

若醫院的居家護理師建議我回醫院，我會請她代轉我對主治醫師的要求：媽媽唯一的心願，也是一生應該為自己最後這條路做決定的唯一一次，就是在家往生，我需要醫師給我不需要打針與無法吃藥的狀況下，讓媽媽能夠安睡（睡眠很重要）的鎮靜藥物。如果沒有這種安眠鎮靜藥物，我可以要求醫師開嗎啡塞劑嗎？我希望媽媽晚上要能安睡。

如果醫院不願意給針劑也不願給塞劑鎮靜媽媽，而媽媽若開始無法吞嚥或是情緒高漲拒絕吞嚥，突然不認識我們以為是壞人（醫療人員），我還可以怎麼做？

畢：你的想法都很正確，明天看看他們能否給你更強效的藥物。不然就只能同理她，安撫她。有的人瞻妄確實會長達數日，感覺上最長五天，通常三天以內。就好好面對當下就好。

女：好的，我懂。謝謝畢醫師。

一週之後

女：畢醫師，今天凌晨三點半，媽媽在睡夢中平靜離世了！她沒有水腫、沒有譫妄、沒有宿便的身體負擔，乾淨離開去佛祖的世界了。彷彿微笑著。我很開心您給的建議，也開心自己堅持到底，完成媽媽此生對自己最重要的決定：在家往生。她往生前兩週，我們在家讓愛她的人有機會增添與她最後擁有美好的回憶，並錄影照相留下珍貴的歷程記錄。

謝謝您！

畢：很棒，安詳的、乾乾淨淨的往生樂土。今天早晨我婆婆是老衰自然兩三天沒辦法吃，也是無痛苦安詳的離開。一切圓滿。祝福！請問譫妄後來怎麼改善的呢？辛苦了。

女：上次畢醫師提到的譫妄，我後來認為是媽媽回溯自己生命歷史中許多放不下的包袱與心結，一起湧上來造成的。之後我多方找方式讓她放不下的人都來看她，也讓她坐起在家中環繞，看到她是真的在家裡，不是在醫院。過往我外婆痛苦自殺以及家人間糾葛彷彿在自己身上重複，我安慰媽媽，事實上她和我阿嬤已經不同了，我會好好陪她這一路到結束。我們一起聊天、看照片、聽佛樂、唱歌給她聽、買她喜歡的香花讓她聞，最後一週我搬回家陪她住。

就這樣我固定規律在她身邊出現，給她鼓勵，提醒她這一生的事蹟與成就是什麼，媽媽上週起便平靜許多，我也依照她身體漸進的衰退減少她水分攝取，在她無法好好喝藥粉水時，就停止給藥，只有用嗎啡貼布，也不用安眠藥了。最後三天處於沉睡，不張開眼睛，大便我們暢通幾次清光了。這兩天呼吸有點沉重，昨天開始短而淺，今天清晨我去看媽媽，她安詳閉眼離世了。

畢：你觀察敏銳，也做了最好的協助。媽媽的譫妄是一種靈性困擾，你的開導很有智慧。我可以分享你們的經歷嗎？相信對他人很有幫助。

女：當然！

我在媽媽往生前一個晚上，特地去參加一個心理讀書會，他們上個月底邀請我分享我去年翻譯《榮格與X小姐的曼陀羅》一書的歷程心得。我出門前報告媽媽我要去做這個分享，因為該書內容與我的相遇充滿共時性，非常有意義，並且是進行式，也在媽媽身上看到，人類內在的神性（佛性）渴求，可以如何引導一個人在生命最後歷程的一個月內，因為內心的渴求以及既有的勇氣，幫自己推向那個最高的境界，逼自己快速蛻變，以至於能真正放下…

我去分享的時候，便是以媽媽身上出現的自性（大自我）如何在她這個識字少、小學畢業，但是相信自己內在神性直覺追求的人，可以從夢境中接收象徵的意象，並願意接受指引。而我則傾聽、和媽媽聊她的夢，等於我們一起參與彼此靈性的啟示。我回家之後，告訴她大家對我的分享迴響很熱烈，我們一起做了有意義的事。她被真正看見！

當天夜晚她仍然呼吸短而淺。半夜三點半，媽媽獨自面對最後一刻，以勇氣推進跨出那一大步，嚥下最後一口氣。而我正在睡夢中。早晨五點十分，我和看護發現她已無脈搏和呼吸，手指剛泛現藍紫色，手臂仍微溫，但眉頭毫無緊皺，神情放開自然，唯獨嘴巴放鬆張開。她沒有煎熬太久。我很開心她圓滿地在家往生，達成她對自己人生所能做的最大、也是最後一個決定的心願。

我能有機會這樣作，在於我接受並堅持媽媽在家往生。這是一個不容易的歷程，我了解不是每個人有這樣的「奢侈」（時間、財務壓力等）可以完成心願。但是也因為這個堅持，我早在很久以前便告訴爸媽，老人身上要有現金，不必執著於要守住房子不租屋的「慣性」所給錯誤的安全感，也不要執著於財產要省下給誰。

一個家庭主婦一生沒有薪水，有許多連心理的回饋都得不到。超過半世紀的主婦生涯，換算為今天的錢，每個月她領到的比我請的外籍看護都還少。所以，這次的經歷一方面證明了我媽媽接受我勸告後，把錢可以用在提供她善終的治療與護理，還能用來照顧100歲、比她更年邁的我爸爸身上。

媽媽的善終，同時是我們母女的重生之旅。這是一個寶貴、也是我個人未曾預料能獲得的黃金般豐富的經驗。

畢：非常欽佩你們母女同心完成美滿的靈性之旅。你說「黃金般豐富」很傳神。在家善終，真的是對往生者最好的選擇。摯親的死亡確實是人生重要的一課，異常的珍貴。祝福！謝謝！

註：三陰性乳癌指的是賀爾蒙接受體（動情激素接受體、黃體激素接受體）沒有表現，HER2蛋白(或基因)也沒有表現的乳癌，佔所有乳癌患者的15%至20%。因此三陰性乳癌的治療，無法使用抗賀爾蒙治療，以及針對HER2的標靶治療，臨床上以化學治療為主。案主八十四歲，大家好好思考是否要接受化療。

三陰性乳癌具高復發率、高轉移率、高死亡率，難以有效治療外，預後也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