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的靜止時間按下了播放鍵(讀者來函）

最近開始有家屬參考我的書籍，完成長輩的斷食善終以後，寫信告訴我她們的心路歷程。（之前沒有聯繫過）一方面是對我表達感謝，一方面想分享他們的經驗，這位家屬特地表明要鼓勵我。真是感動又感恩！ 

畢醫師您好：

我的奶奶今年滿八十三歲，罹患非典型巴金森十八年，十二年前嚴重惡化，四肢僵硬、失語、意識不清、吃東西總是嗆咳，下顎僵硬無法咀嚼，後來插鼻胃管臥床超過十年。起初她經常反覆性肺炎、泌尿道感染，後來長期消化性潰瘍，只要不吃Takepron就會胃出血。我偶然間讀到您的文章，得知每天五罐250CC的牛奶可能對矮小的她造成腸胃太多負擔，因此於在去年十一月開始減量，每一餐只給150cc，奶奶是瘦了，但不再胃出血，痰液減少，也停止不明原因的呻吟和夜咳，多年緊皺的眉頭也舒緩開了。

雖然不願意以這個名詞稱呼她，但奶奶早已是植物人的狀態，即便如此我們仍天天幫她入浴洗澡，早晚推輪椅出去散步，傍晚一起待在客廳，她木木的看著我們吃飯，偶爾打盹。當我們忙碌時，她只能與外籍看護獨處，總是愣愣地看著地板與天花板，沒人同她說話，靜靜的一日度過又一日。大家經常試著與她聊天，但只有那一雙木然的眼睛，彷彿穿透了我們的身體，沒有焦點。

去年底，我們決定若奶奶還能撐，大家再過最後一次年，等到換鼻胃管的時間一到，便不再插了。

我在您斷食善終2一書曾讀到，即使是無意識的插管病人，也會有一些跡象顯示她是願意斷食善終的，我照著建議的內容輕輕向奶奶道歉、說明，她那原本木然的撲克臉，嘴角竟微微揚起......

初六，我們住進安寧緩病房，我們在她身邊唱歌、念經、聊天，陪伴奶奶走完她最後一段時光。

在這期間我每天都會寫一點紀錄，如下：

移除鼻胃管前六天

這六天，我們仍然餵一日五餐，逐餐減量，從每餐100cc降到拔管前一天每餐20cc：

開始減量後奶奶與往常無異，變得瘦了點，我在初五這天取下了到期的鼻胃管。

第七天，移除鼻胃管第二天

奶奶早上有解尿，顏色淺黃量多，表情柔和眼睛沒有上吊，呼吸平順嘴巴閉合，清潔口腔時一開始不太張口，後來有輕輕吸吮棉棒。

第八天，移除鼻胃管第三天

眼睛一直都開開的略看上方。下午七點過後精神不錯，晚上九點半打了嗎啡，十點翻身時肢體很僵硬。

第九天，移除鼻胃管第四天

解尿兩次（早、晚各一）我在她的視線高度貼了她和爺爺的結婚照。

傍晚大伯來探視奶奶，奶奶的嘴唇有微笑、眼珠移動。晚上和奶奶獨處時我聊兒時趣事、家人的狀況，希望她放心，奶奶有微微張嘴與微笑。

今天四肢比較柔軟，嘴巴比較沒咬那麼緊。

第十天，移除鼻胃管第五天

凌晨驗血鈉離子過高，鉀離子過低，醫生建議補充一點葡萄醣，因此斷水這階段算暫時中斷，為了讓奶奶身體舒服些，因此預計臨終的日子會往後推遲，醫生預計再9天。可能因為打了點滴所以解尿多次，尿液偏黑，痰液和口水也變多了，抽了四次痰，翻身偶爾會咳嗽。

我們注意到，奶奶已經沒有辦法閉上眼睛，她是睜開眼睡的。

第十一天，移除鼻胃管第六天

早上十點停止葡萄糖。晚上其他家人離開後，感覺奶奶有在聽我和哥哥想對她說的話，有發出聲音與動動嘴。

第十二天，移除鼻胃管第七天

上午推奶奶散步曬太陽，回來擦澡時有呻吟，薰了水氧機。晚上的藥水甚至很快就乖乖吞下，讓我覺得奶奶是知道並配合的。今天加強濕潤口腔，輕輕拍背，已經能摸到肋骨了。

第十三天，移除鼻胃管第八天

今天是拔掉點滴的第三天，奶奶的舌頭軟軟的，有時會忘記收回門牙後面。用棉棒濕潤口腔時有稍微吸的動作。之後奶奶有點喘，我們試著保持病房寧靜，輕輕說話給她聽，她便安靜了下來。

第十四天，移除鼻胃管第九天

早上有個師父來講道，一些要她隨緣放下，修課受苦已經足夠，接下來一切隨緣，我覺得奶奶有聽進去。我一直覺得必須有人向奶奶說這些話。

下午唱歌給奶奶聽，她聽一聽嘆氣了😂　(她從今天開始偶爾會有這個像嘆氣的聲音，後來我明白，這也是臨終的一個呼吸現象。)

第十五天，移除鼻胃管第十天

今天風和日麗，中午我們又推奶奶出去散步、曬太陽。晚上奶奶稍微喘了一兩下，心跳停止，回到佛祖身邊了，可惜眼睛是開著的，護理師幫忙貼了膠帶，說之後奶奶的眼皮會比較好闔上，我們替她換好衣服，圍著她念經，向她道別。

謝謝畢醫師出版的斷食善終兩本書，在這段時間我反覆閱讀記下重點，唯希望能讓奶奶更加舒適，再次感謝畢醫師以及安寧醫療團隊，也感謝奶奶多陪了我們這麼多年。

我們在去年就簽屬安寧緩和的同意書，因為奶奶的巴金森氏症末期符合條件之一，入院時也有簽屬不使用鼻胃管的同意書。

畢醫師遭受的攻擊我也時有耳聞，在華人的文化背景之下，身為先驅的您實在辛苦，您替家屬和醫護背負了許多的責難，我想鼓勵您別被傷害，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在閱讀您書籍時我的眼淚從未停止過，您的文字撫慰了我，書中提及的照護及應用方法，讓奶奶最後舒服許多。這也是我為何想天天做紀錄，並寫信告訴您。

做了這個決定後，確實有人過指責我們要把奶奶餓死。

但畢竟我們一起生活數十年，知道她健康時的處事為人，也在她生病後嘗試種種努力、悉心照護，才曉得有一種愛是放手。

奶奶去旅行了，我們和奶奶一起被靜止的時間也按下了播放鍵。

其實這十幾年的痛苦與愧疚烙得太深，種種回憶時常湧上心頭，我還是安排看了心理師，只能說做這個決定真的不容易，才不是他人口中一味自私的想減輕照顧壓力。

這段旅程也是一堂生命課，您的系列文章不是只教導斷食善終的方法，而是引導讀者在活著的時候思考如何善終。

另外，我也很喜歡您部落格的旅遊、藝術、書籍分享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