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我的讀者多半是因為我是推廣隨順斷食自然善終的志工醫師,緣起於二〇二二年我出版了《斷食善終》,二〇二三年出版《有一種愛是放手》,二〇二四年出版《如何好好告別人生》,即斷食善終三部曲。其實,我的本業是復健科醫師,在中山醫學大學擔任過教授,曾任附設復健醫院的院長,於二〇一二年從臨床工作退休。意料之外的在退休十年後,我成為推廣善終的醫師作家,專業涉及安寧緩和醫學的志工。成為作家是一種協槓,復健醫師的背景卻應用安寧緩和醫療的觀念和知識協助民眾,也算一種協槓。
凡事有其因緣,回顧我近七十歲的人生以及四十五年的醫學生涯,今天的我,來自於過去我的累積,早就埋下了種子,只是當時並不自知。從以前的我來看如今的發展,是一場意外的人生。許多發展不在我的生涯規劃裡,我只是秉持盡其在我的個性,做好來到眼前的任務。認真的回顧,一切其來有自。
我自認為是一位非典型醫師,時常帶著反省的眼光看待醫療發展,不全盤接受制式的醫學教育和醫界的慣性作法。很慶幸我在八〇年代的台大醫院接受了頂尖的醫學訓練,不僅是醫學的技能,更重要的是醫者的慈悲為懷。那個年代,醫師都領固定的薪水,所有的醫療抉擇只考量一個因素:怎麼作對病人最有利,這來自台大眾多典範老師們的身教與言教。
時代變遷,親身經歷許多讓人感傷、震驚的臨床個案,發覺醫界的許多作法,並不是對病人最好的選擇。自然而然特別喜歡閱讀挑戰傳統醫學的書籍,多半是日本和英語系國家的著作,當然也有台灣的先進們所撰寫的。這些閱讀更強化了我的非典型傾向,更能夠反思醫療的生態,看見全民健保保護傘下、商業化的現代社會裡,有些醫療走偏了。還是有許多醫護像菩薩般的存在,聞聲救苦,慈悲為懷,不計名利,一心只為了病人的福利著想。但是醫療成為商業行為的傾向,也越來越明顯了。
先母八十歲時視力越來越模糊,請外籍看護推著輪椅到住家附近的眼科診所看診,做完各種檢查以後,我陪著母親去聽取建議。醫師拿出各種不同價位的產品,請我們選擇,要做白內障手術。只提各種產品的優點和價格,沒有說明母親的狀況需要那種最好。彷彿子女越孝順,就應該選擇越貴的產品。這不像行醫,這是醫療器材推銷員。還好,我有台大優秀學妹可以諮詢,她問了視力報告,母親的生活狀態:沒有開車,晚上不必出門,沒有需要做特別精細的工作。學妹判斷用健保支付的人工水晶體就夠好了。在門診完成手術,只需付幾百元的部分負擔,母親從此不必戴眼鏡,世界大放光明。這是醫商和專業醫師的差別。
一直以來,我站在復健科醫師的角度看見沒有復健潛能的病人越來越多,他們插管躺在慢性呼吸病房、養護中心或民宅裡平均八到十年。媒體報導百分之九十是家屬不放手。我以為真的是如此。
《斷食善終》出版以後,許多病人或家屬求助於我,我才知道原來自主斷食往生的病人,是找不到醫療單位協助臨終照顧的。治療無效的病人,家屬願意放手的時候,很多醫師不願意幫無意識插管臥床者撤除呼吸器或者人工餵食管。不只是許多民眾認為我們怎能把人餓死,連醫師也覺得停止人工餵食是把病人餓死。殊不知,老衰重症末期的病人本來就是不吃不喝自然往生的。我們介意病人沒有吃,卻對強迫病人進食的慘無人道視而不見。
對我而言,這是一種文化衝擊,多年來我看黃勝堅、陳秀丹、吳育政醫師長期呼籲拒絕無效醫療、為無意識病人撤除維生系統,瞭解「安寧緩和醫療條例」、「病人自主法」是為了保障病人自然善終的權益。這麼多人為了民眾的自主善終權,做了這麼多年的努力,竟然在實務進行上困難重重。
有自然善終觀念的醫師可能碰到不願意放手的家屬而無法保護病人,有善終觀念的家屬卻可能遇見不願意停止無效醫療的醫師。雙重的箝制,造就了台灣有數千人躺在慢性呼吸病房,數十萬人無意識插管臥床的悲慘狀況。這種現象沒有別的國家足堪比擬,我們又得了世界第一,可惜不是台灣之光,是台灣的黑暗。
我們面臨的挑戰包括健保的無條件給付無效醫療、醫界救回生命跡象的慣性,還有根深蒂固的文化框架,包括死亡的禁忌,以及「飢餓」的迷思。這些都不是短時間可以改變的。所以我不自量力的拿起筆來,試圖突破框架,破解迷思,不管能影響多少人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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